今年10月17日,法國著名漢學家汪德邁(Léon Vandermeersch)教授心臟驟停,嘎然離我們而去。
汪德邁先生將其一生獻給了中國文化,生前不僅學術研究領域廣泛,也曾長期在他所稱之為「新漢文化圈」各國(包括中國、日本、越南、韓國、新加坡、香港)等地遊學和長期駐地研究。
《新漢文化圈》發人深省
汪德邁的名字在中國為人知曉,得益於他的代表作《新漢文化圈》。此書法文版問世於1985年,筆者於1986年在《讀書》雜誌上發表書評向中國讀者作了介紹。此時正是中國改革開放初期思想啟蒙方興未艾之時,輿論界對中國馬列主義新傳統摧枯拉朽式的批判和對西方新思想的引進高峰迭起,不過如何對待中國傳統文化的問題也已浮現。
汪德邁《新漢文化圈》正是從中國傳統文化對東亞各國的影響以及各國當代的不同命運的解讀的角度將這一問題帶入了中國學人的視野,起到了發人深省的作用。
筆者當時已動手翻譯《新漢文化圈》一書,可惜由於各種原因,此書的中譯本遲到1993年才在中國問世,比該書的日譯本整整晚了6年,甚至比越南文本也晚了一年。筆者自八十年代旅法以來,因此書與汪先生結緣,後來就中國文化的傳統與現狀、中國、歐洲及世界的各種話題經常交流討論。汪德邁教授於我是亦師亦友,我們成為氣味相投的忘年交。
從西方視覺研究中國文化
汪德邁教授的去世,帶走了一個深邃睿智而又堅忍不拔的大腦。大器晚成,尤其是對於研究中國古典文化的西方學者來說更是如此。
汪德邁於2013年出版了《中國思想的兩種理性》,2019年他已是91歲高齡又出版了《中國所教給我們的》,均是在他身體十分虛弱並受到眼疾折磨的狀況下完成的。此二書是他一生研究中國文化傳統的思想總結,也可看成是他從西方視覺研究中國文化並最終得以貫通中國古今的巔峰之作。
筆者研讀這兩部不凡著作,對作者眾多的獨到思想感慨不已,同時也有一些疑問,準備近來找機會向汪教授討教,卻由於疫情一再推遲,然而不想汪教授如此突然撒手「東」去而成為永遠的遺憾。聯想到較早饒宗頤先生(汪德邁恩師)去世和最近余英時、李澤厚二位學者也先後離我們而去,真有一種文化凋零的悲痛。
漢字:世上唯一留存的表意文字系統
汪德邁的研究覆蓋中國文化各個基礎層面,從甲骨文、金文直到整個漢字體系的起源和形成,從原始祭祀到儒道釋整個中國宗教精神及其社會功能,並延伸至中國文學藝術的不同形式。汪德邁以研究中國上古文化起步,相較以攻克古代奧秘為志的考證類學者來說,其不同之處正是他對甲骨文、祭祀、占卜等課題研究的著眼點是對整個中國文化體系的理解和闡釋。
在與世界各古代文字比較基礎之上,通過對中國文字演變的整體考察,汪德邁教授提出中國古文字起源於占卜的獨到論斷。同迄今已知的世界各類文字不同,漢字系統並非源於語言。漢字系統的發明不是記錄語言的需要,而是為了記載祭祀占卜等宗教儀式。這一書寫工具在使用過程中逐漸發展、豐富並演變成為一種完整的表意文字體系。
按照這一推斷,漢字系統從起始就是一種基本獨立於語言的書寫體系,不是一種從屬於語言、為了記錄語音而存在的文字,而是一種具有獨特推演方式,獨特表達方式的自成體系的書面語言。這種獨體係按照自身的演變規則,經過3000多年的發展而成為世界上唯一留存的表意文字系統。
漢字溯源占卜 貫通古今中外
這一論斷的意義非同小可!縱觀汪德邁的主要學術著述,從其較早的博士論文《王道》到《新漢文化圈》,再到其晚年著作《中國思想的兩種理性》,漢字系統無異於一把開啟中國文化大門的鑰匙。在他看來,由於漢字起源於占卜,因而占卜學通過漢字貫通和影響了中國文化的各個層面。從宗教禮儀,思維方式到社會組織、文學藝術等等無不可以看到古代占卜推理的印記。
實際上,在汪德邁看來,中國的這種「占卜理性」相當於西方基督教文化的「神學理性」。按照這個思路,汪德邁就漢字對中國思維模式和思想體系的深層影響進行了大量的研究,對由此派生出來的中國社會結構上的某種關聯邏輯概括為一種「禮制主義」而區別於西方的「法制主義」,並據此提出了一整套對中國文化和中國社會的宏觀詮釋。汪德邁的論點具有很強的原創性,筆者在本文中無法詳論,僅在此就後續討論提出幾點思考線索。
汪德邁的原創性來自他作為西方學者,從實證研究入手,進而對中國文化從發軔、成長乃至走向,提出一套宏觀敘述,這在漢學史上實屬罕見。筆者認為,他最大的功績首推對漢字體系在世界語言文字中的定位。他認為,漢字系統並非唯一表意文字,蘇美爾文字和古埃及文字均屬於表意系統但都只能曇花一現,只有漢字表意系統衝破語言的重大難關存活下來,並發展成為兼具書寫與口語功能的獨特語言。這是中國對世界文明的不朽貢獻。
不過,據筆者所知,汪德邁關於漢字起源及書寫語言的成形的觀點並沒有引起中國學術界乃至思想界的足夠重視,他關於漢字起源於占卜的論斷是否成立,也還需要中國學者的認同或者證偽。但迄今為止,中文世界並沒有有份量的有關論述。不過,他所提出的漢字系統獨立成形之後再來記錄語言的論點實同當年胡適提出的用「文言寫白話」異曲同工。
原刊於《明報月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