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羅博士前文向讀者提出一個問題:歷任港府於制訂新產業政策時,其決策程序用的究竟是自上而下方式,還是自下而上方式?本文羅博士以曾、梁兩屆特首的新產業政策方針為引,進一步解釋決策程序如何舉足輕重,從而剖析香港新產業政策的弊病,點出未來發展路向。 (接上文有關前特首董建華的產業政策評論)
曾蔭權的「六大產業」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曾蔭權馬上成立經濟機遇委員會(the Task Force on Economic Challenges),於極短時間內收集了多位專家的意見,只消大約半年便推出了「六大產業」,而我編寫此書的調查則用了差不多兩年,可見委員會的效率相當高。
值得留意的是,「六大產業」的名稱更正了兩次,第一次更名成「六大優勢產業」,第二次更名成「六項產業」沿用至今,這名稱與其英文“the Six Industries”較為相符,沒有再強調產業的規模。那麼這六項產業的規模究竟屬大屬小?我們先看看2013年的資料,檢測和認證服務,以及環保產業都只佔 GDP 比重0.3%,能算大嗎?再看創新科技產業,亦只佔0.7%,當然稱不上大。
在此,我個人希望能以「六大產業」為例,探討出香港應以怎樣的分析架構,以制訂完善的產業政策。
香港難與內地爭電影、測檢、環保市場
文化及創意產業的佔比最大,而且這些年來的確有所進展,從4.5%擴大至5.1%,這是由於中港簽訂 CEPA,讓本港多種與文化產業相關的活動得以打進國內市場,甚或成立中港合作的聯營公司(joint venture)。2013年,中港市場共有80齣合拍電影,其中七齣成為年度十大票房電影。不過在此補充一下,與內地合作拍電影有着相當多的限制,很多前期和後期的製作工作都要在國內完成,當中包括拍攝電影的臨時演員及攝影隊,所以香港電影業的後勤人員很多都是失業的。
檢測及認證產業則更難搞,它的 GDP 佔比一直是0.3%,如要突破這個數字,尋求更大發展空間的話,必需依賴中國政府,要求開放中國強制性產品認證(the China Compulsory Certificate),讓港資測檢驗證企業能於這體制內佔一席位。換句話說,這絕對是一項以政策驅動的發展,香港沒有任何企業或至商會層面的能力去爭取開放市場,必需靠港府爭取。但亦需注意,於國內這行業必然存在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它們亦會向北京反映,不希望中央政府開放渠道予港資公司參一把腳。
環保產業亦只佔 GDP 0.3%。眾所周知,香港的回收率也高,不論是鋁鑵、廢鐵、玻璃,種種可循環再造物的回收率都是很高的。但回收率高絕不等於香港能夠發展回收業,因為只要跨過羅湖邊界,無論土地還是薪資都比香港要低很多,一直的做法是,在香港回收不同廢棄物,再運至內地由那邊的工人再生產。依我看來,即使港府願意免費拿出地皮供環保產業興建工廠,亦難挽回劣勢,所以若說要在香港發展以生產為主軸的環保業,可謂相當困難。
教育、醫療政策未能持續實行
教育產業,留意這並不包括公營的教育機構,因為我們要從產業的角度看待教育業,而私營的教育產業佔 GPD 比重相當穩定,一直處於1%左右。事實上,這方面的數據有含糊的地方,我舉個例子,大學的自資課程,它是屬於公營還是私營呢?於我翻查過的文獻當中亦未見清楚界定。再舉多個例子,恒生管理學院是自資但非牟利的機構,究竟政府視它為公營機構還是私營辦學團體呢?這相當值得深入研究,因為自資課程的總規模十分龐大,對於教育產業的 GDP 佔比有着決定性的影響。
再來是醫療產業,自從曾蔭權將醫療產業定位為六大產業,很多私營醫院都向政府申請擴建,政府亦審批了相當多的數量,曾批出四塊地皮用以興建私營醫院,不過結果都不太順利,尤其梁振英要求私營醫院暫停雙非孕婦配額後,政府甚至將其中一塊土地轉為用作增建樓宇。
而值得一提的是,梁振英首份施政報告便已推翻「六大產業」的醫療及教育部分,指未來港府將不再以經濟及產業角度看待這兩個行業。簡單總結一下,我認為這是由於「六大產業」作為新的產業政策,於推出之先並未得到社會廣泛討論及認同,問題在於建立這個產業政策時,用了自上而下方式,而非自下而上方式,很可能只由數位決策者決定是否推行某項政策,自然難以凝聚社會共識。這導致當曾蔭權任期完結,梁振英上任之時便馬上終結其中兩項產業政策。曾梁二人同為行政長官,為何對於同一項產業的看法南轅北轍呢?不管答案如何,這已說明香港新產業政策的可持續性(sustainability)存疑。
創新項目屢屢管理不善
最後是創新科技產業,雖然其 GDP 佔比一直徘徊在0.7%,但這些年內數屆政府都大力發展有關產業,除了香港科學園外,亦成立了很多基金,透過撥款支援大大小小企業作研發工作,更開設不同機構,專門從事研究及開發。說到這裏,不得不提 Applied Science and Technology Research Institute(ASTRI),這是2000年成立的旗艦級機構,每年由政府資助研究工作。
回想當初,香港賽馬會也頗支持 ASTRI。2001年,香港賽馬會中藥研究院成立,作為 ASTRI 的附屬機構,由賽馬會捐助5億元成立,主力協助中藥科研相關工作,及提供戰略支援。不過由於種種異常以及管理不善,此機構僅運作十年便已解散;禍不單行,2007年,香港審計署強烈批評 ASTRI 的表現,指其行政開支極其高昂,達總開支45%,亦即真正用以研究開發的資金只有55%。值得一提的是,報告亦指出管理層豪花18萬聘請風水顧問,這筆資金亦是出自公帑,想當然亦是納入「行政開支」之中。
審計署署長報告書亦指出,監管不足是ASTRI(2007)、環保園(2010)、創新及科技基金(2013)、創意智優計劃(2014)等與創新科技相關項目的一大弊病。除此之外,「成本效益不相稱」亦是以上各個項目均有的問題:例如於 ASTRI 芸芸研發工作,當中六成只得0.5%或以下回報,可謂虧損甚巨;相比之下,美國 R&D 的平均回報率達350%,即每投放一元,將來可賺回三元五毛;日本和歐盟比美國低,但也有250%;亞洲,包括南韓在內應該能拉高一點吧,卻只得70%,換句話說,只論實際價值收益的話,「唔做好過做」。
港府應着力拓展支柱產業
那麼到底香港經濟出路如何?我在此總結一下,再提出一點有關政策建議的意見。總體來說,港府制訂新產業政策的背後思維就是,要製造新的經濟增長點,不要繼續「食老本」,不過依我看來,「食老本」仍是香港應發展的主要方向。四大支柱產業總體佔香港 GDP 60%(編按:分別為貿易及物流業(23.9%)、旅遊業(5%)、金融業(16.5%)、專業服務及其他生產服務(12.4%),資料取自香港貿發局2015年7月28日公布的「香港經貿概況」),若我們不着力搞好這些產業,反倒去搞些只佔 0.3%、0.7% GDP的,簡直是浪費心力。另一方面,比較有趣的是,建築及地產於香港起碼要佔 10% GDP,論政府稅收的話更達40%,但港府從不把它當成支柱產業看待,反而處處打擊它,我認為是相當有問題的。
當然,我並不是說香港不能發展新的產業,但如上所述,產業政策必須有個時間範圍,讓市民大眾知道何時能見到成效。有人說,我們不能看短期的效果,因為開拓一項新的產業十分困難,短期內大多都會虧本,但長遠來看或有大賺特賺的潛能。我十分同意,而且認為政府應該公布她的預測,讓我們了解她的願景。比如政府預計發展某項產業的首個十年是入不敷出的,但認為第11年會初見成效,之後在某一年更會因此有龐大稅收,這些預測都要做好,並向市民公布。
有關政策可持續性的問題亦可解決。必須留意的是,這個問題的根本是由於政府制訂產業政策時,決策程序是用了由上而下的方式,以致推行的政策都未能得到廣大民意支持,所以曾蔭權推出「六大產業」時,未見市民熱烈討論;梁振英宣布結束教育、醫療兩大產業時,大眾又似乎毫無異議。若是制訂政策時,以由下而上方式實行,則各項政策必有既定民意支撑,即使政府換了班子,亦不敢貿然煞停上任決策,如此一來,政策可持續性自有保證。
最後說說香港與珠三角的關係。我全力支持港府和珠三角聯合發展。若然香港的高端服務市場,將來能夠伸延至珠三角的7,000萬人口,我們的產業才有出路。箇中商機包括醫療、保險、教育等等,當然這牽涉到敏感的政治議題,但請看看倫敦,她也不只是服務本地國民,她服務的對象是一整片歐洲大陸的居民。所以港府要做的是,於發展珠三角市場的同時,讓本地市民心裏舒服,制訂出有效、有序的產業政策。
講者簡介
羅祥國,香港著名經濟學者、香港中文大學航空政策研究中心政策研究主任、香港浸會大學客席講師。1972年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經濟系,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經濟學博士。曾任職港府經濟研究部。第一屆中大學生會會長,曾任民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