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近日教育局小學中文教學資源網頁出現一篇〈粵語並非港人母語〉的文章,惹來不少爭論,毋寧說惹起不少人反感。在報章引述此中言論是「文章論述的母語應是民族共通的語言,而粵語雖然是漢語的一種,但僅屬方言,並不可能成為母語,故港人的母語應為普通話。」上述言論,謬誤處處。真不知撰文者對中國深厚的文化認識多少?對中國文字和語言有多少研究,才把市井之言以專家身分來發表。
用粵語在北大演講的經驗
一個研究中國語言文字的人,一個真正的學者,都會對粵語和粵語的重要性十分尊重、十分重視。試引筆者親身經歷。本人在2000年前赴北京大學,參加幾天的「金庸小說國際研討會」,是演講嘉賓之一,想不到卻遇到極尷尬的場面。
當時在北京大學的講台上,嘉賓依次發言,在除中國人外,尚有日本人、美國人、以色列人等,這些外國人全部以字正腔圓的普通話發言。筆者在香港出生、在香港長大,30、40歲前從無機會接觸到普通話,雖然後來努力學習,也聽懂八八九九,但總不敢拿着講咪,在百多位學者面前大聲說普通話。怕的是惹起誤會,鬧出笑話。只有要求同赴北大的作家潘國森為我即場翻譯。
當我上講台時,先用粵語說兩三句,再由潘國森用普通話譯述兩三句。在場人士知道我要用翻譯,先是一陣輕鬆好奇的輕笑聲,隨即全場鴉雀無聲聽我的論文撮要。我把要說的內容減去一半,所以說得慢條斯理、響亮清楚,之後掌聲亦響徹會場,他們對不懂說普通話的中國人絕無歧視。
其後記得有兩位女士發言,年輕的說:「從未聽過粵語,楊先生說得抑揚頓挫,粵語很好聽啊!」中年的女士則說:「楊先生說不懂普通話,但潘先生說得也很普通啊!」隨即惹來哄堂大笑,氣氛奇佳。只見潘國森傻兮兮的望著我,苦笑無言。我反而成了突出的講者,會後許多人和我交換名片,交朋友。
論文答問以蹩腳普通話過關
因為進修的是中文,便考到中山大學讀博士。最後交了博士論文,還要通過由幾位學者組成的答問會這一關。5位學者中有3位是外省人,不懂粵語。當天一起參與答問會的博士生共有四人,旁聽的卻有百人左右。用粵語問我的教授,我用粵語答,用普通話問我的,我用蹩腳的普通話答。
要一面答題,一面轉成普通話說出來,狼狽不在話下,說了也忐忑不安。最後他們離場商量,回來後由一位外省教授代表發言。他說:「其實楊同學說的普通話我聽不懂,但不重要,因為我們讀過他寫的論文,一致通過他獲頒博士學位。」在一陣掌聲和輕笑聲後,這次答問大會圓滿結束。
從這兩次經驗看來,無論南北有學養的人,都尊重說粵語的同胞。還有一點,是他們都讀過我發表意見的文章。這帶來了更重要的現象:重要的訊息,我們都靠文字來溝通,而非光靠哪一種語言來溝通。
中國地大物博,歷史古遠,民族眾多,凝聚民族文化和愛國精神,是靠統一的文字。自從中華先民發明甲骨文象形文字,人和人的溝通便把語言和文字分家。一個人只要懂得2、3千個中文字,既可以和說任何方言的人溝通,更可以和2千多年來中國的文人智者溝通,學習他們的智慧。
有想到孔子的學生讀《詩經》,我們也可以讀《詩經》;蘇東坡和康熙大帝讀李白的唐詩,我們也正學習和欣賞李白的唐詩嗎?發明中國文字的人,把語和文分家的創見何其偉大!本人曾撰寫〈中文要學書面語〉一文,對這種道理,釋之甚詳。
粵語較普通話文化底蘊深厚
香港回歸不久,一次在課堂上說中文分口頭語和書面語。口頭語又分母語和地方語,母語指母親原來的口語,如:中山人說中山話,上海人說上海話,大部分的香港人說粵語(廣府話)。而許多時候,母語又和地方語重疊,既是母語又是地方語。
突然,一個女同學起立反對我的說法。她說:「普通話才是母語。」我問:「你根據什麼有這樣的說法?」她說:「學院的老師說的。」我說:「中國有許多民族,如住在偏僻山區的蒙古人、西藏人都不懂普通話,他們怎能對孩子說普通話?那裡來的普通話是母語?蒙古語、西藏語的土語才是他們的母語。」她無言以對,靜靜的坐下來。
原來,有些人對「母語」一詞帶有誤解,那是對中國文化認識不深。前文引述某人所說,粵語「但僅屬方言,並不可能成為母語」,是大錯特錯,因為許多方言,正是母語。也曾在某場合聽到人說:香港人中文這樣差,因為他們不懂說普通話。言下之意,港人若懂普通話,中文便好得多?果然?然則北京6、7歲小孩都能說流利的普通話,中文修養便很好了?市井之言,不足為辯。
在今日中國社會,普通話是一種極值得推崇、廣傳國人的一種言語,本人絕無輕視普通話之意,反而一向以不能說流利的普通話為憾事。但在研究學術立場而言,粵語比普通話的底蘊深厚得多。例如普通話只有四種聲調,沒有入聲,而粵語有九音,抑揚頓挫,有音樂之美。試讀王曇〈項王廟〉詩,用粵語讀更見鏗鏘。
君王如玉妾如花,君馬一走天下瓜;赤蛇不死白蛇死,妾骨長埋垓下沙。
兒女英雄兩不足,水廟山煙吾來宿,八千弟子大風來,江東父老到今哭。
古代詩詞富含粵語用字用詞
唐代文化鼎盛,唐朝的官話【註】是粵語,許多詩詞均藏粵語用字用詞。例如:古詩「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行字,是粵語(廣府話)。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凍死,粵語。李煜詞:「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流。」幾多,出自粵語。
此外,以廣泛流通而言,普通話只有三百多年歷史,粵語有近二千多年歷史。本人在2016年6月刊於《信報月刊》的〈粵語源遠流長,南方文化博大精深〉一文說之甚詳,說明粵語對中國文化影響深遠。今不重述。歡迎對此有興趣讀者翻閱。
說「母語應是民族共通的語言」是不對的,為什麼是「應是」?中國各民族共通的「話語」,自古以來都是書面語,包括文言文和語體文。而「港人的母語應為普通話」更不對,相信連只懂普通話有識之士都不會同意。我們在推廣普通話之時,需要踐踏粵語作為必要的手段嗎?淺薄!
【註】:所謂官話,是封建時代官場及其相近域流行的語言,普通百姓不懂不用。近人考據,漢代已有粵語出現,唐代官話是粵語,宋明是閩南話,清代是滿州話加北京土話,後來發展為今日的普通話。
本文原載《信報月刊》,經作者修繕後授權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