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秋季,我考入新亞書院,那時候香港中文大學還未成立。開學不久,我便感到新亞的教育宗旨名副其實,確實為振興新的亞洲而培育人才。其課程設計重視中國文化,也同時重視西洋文化。中國通史和西洋文化史兩科,都是全校同學共同必修科目。又非常重視中文和英文,規定全校同學都必修大一國文和大一英文,並且鼓勵各系同學選修大二國文和大二英文等語文課程,印象中很多同學都選修這類大二共同科目。
中西文化兼收並蓄
當時的英文基礎課程,大部分由幾位年輕的「耶魯學士」(Yale Bachelor)任教。這幾位剛從耶魯大學畢業的美國老師,大都熱愛中國文化,活力充沛,採用互動教學法,又熱衷課外活動,與學生打成一片,深受學生愛戴。他們都喜歡探討問題,要求我們大膽發表自己的意見,更鼓勵我們分別從中國文化和西洋文化角度看問題,並作比較,然後取捨。這幾位「耶魯學士」後來大都成為出色的中國文化研究者,例如衛文熙(Edmund Worthy)先生成為宋史學者,歷任美國歷史學會(AHA)總幹事;高嘉龍(Sherman Cochran)先生成為康奈爾(Cornell)大學中國近代史教授;賴德(Timothy Light)先生成為中國語言學專家,並任名校明德大學(Middlebury College)校長等要職。
中文基本課程,則大都由中文系資深教授任教。他們教學作風比較保守,對學生的要求十分嚴格。例如,每周的作文,規定要寫文言文,用毛筆書寫,不准加標點符號。攤派的作業也較多,連暑期也有作業。我記得暑期作業可以自由選題,篇幅不限。我在大一國文的暑期作業,把《論語》二十章的內容按德目分類重編,獲導師莫可非教授高度評價。大二國文的自選暑期作業是「《楚辭》之文學藝術」,導師黃華表教授認為頗有新意。畢業後我才知道,原來黃老師是一位楚辭權威學者。談到黃老師,記得有一次當他解釋漢代的《鹽鐵論》時,突然改用英語,大談英國阿當・史密夫(Adam Smith)的經濟學,並與《鹽鐵論》作比較。黃老師學貫中西,中英文並用自如,使同學們目瞪口呆。下課後,我們打聽得知,這位中文系系主任原來曾留學美國,獲加州大學及史丹福大學的高級學位。
新亞在九龍土瓜灣農圃道的校舍很新,但校園不大,除課室和辦公室外,只有一個飯堂、一片草地、一個籃球場。因此,我們同學之間見面交流機會甚多。除香港本地同學之外,我有機會與來自南洋和日本的同學交往,例如來自馬來西亞的郭益耀(後為著名經濟學家)、黃枝連 (後為著名社會學家)及來自東京的尾浦壽(漢名李剛壽、後為香港國際創價學會創辦人兼理事長)、山本忠士(後為日本亞細亞大學校董、日本國際教育交流協議會常務理事、中國吉林師範大學東亞研究所教授)等,對我們拓寬視野、增廣見聞,幫助甚大。我們雖然來自不同地域,在課餘促膝談心之際,都感到有一個共同的歷史任務,就是必須好好學習,將來為溝通東西文化交流、振興亞洲而作貢獻。
課外認識社會賢達
記得當時全校學生大概不足500人,學生課外活動卻是多姿多采。在宗教活動方面有基督徒團契, 也有佛教的研修班。熱衷時事政治的同學,經常組織晚間座談會,有時在校園,有時到《大學生活》月刊社(在九龍尖沙咀),探討香港、中國和世界問題。我就是在這類座談會認識一些香港知名文化人,例如胡菊人先生、陳特先生等; 也因而認識新亞一些外系的同學,例如我的學兄陳永明(中文系;後任香港教育學院語文教育學院院長)和學妹劉佩瓊(社會系;後任香港浸會大學社會學教授、全國人大代表)等。在戲曲方面有英文歌劇會、京劇社、崑曲班和粵語話劇社,我參加了話劇社 (社長為李金鐘學長),並參與演出過一些劇碼。
我最投入的兩項課外活動是新亞國樂會和新亞國術社。打從六、七歲起,我便參加故鄉(廣州郊區江高鎮沙龍村)的粵劇團,學習二胡等民族樂器。1955年我在廣州市的知用中學升讀初中二年級,代表學校考入新成立的廣州市青年業餘粵劇團,成為該團樂隊的首席二胡(頭架)之一,接受著名粵劇演員馬師曾、紅線女等老師的培訓指導。1960年秋季入學新亞書院不久,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錢穆校長知道我喜愛民族音樂,鼓勵我和其他同學在1961年創辦新亞書院古樂」。 我們推舉藝術系四年級的馮元植學長為會長,由中文系三年級同學張世彬和我(英文系二年級)負責實際會務。在錢校長和輔導處大力支持下,我們敦請二胡大師王純先生(二度榮獲亞洲電影節音樂大獎)為國樂會顧問,教授二胡, 並敦請藝術系吳恩明教授為古琴導師,開始古樂會的活動,最初同學們反應冷淡。
1962年我被選為會長,由於錢校長大力支持,在王純老師指導下,我推行一連串改革開放政策,把古樂會改名為國樂會,增設古箏、琵琶、簫笛、月琴、舞蹈、中國音樂史和樂理等課程,歡迎教職員和校外同學入會學習,會員人數因而大增,一度多達160名以上,佔全校學生人數四分之一。當時新亞學生自治會還未成立,國樂會成為校內最大的學生團體,也同時是極度西化的香港社會學習中國民族樂器最大規模的學校。國樂會的課程都在夜間或周末進行,即是之故,每逢夜幕低垂,校園內經常見到錢校長和夫人胡美琪師母、唐君毅教授夫人謝方回師母、中文系潘重規教授、藝術系王季遷教授、物理系蘇林官教授、新亞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楊啟樵先生、校長室秘書徐福均先生等,與國樂會的學生一起練習國樂,師生打成一片,成為新亞一道亮麗風景。
校外同學,例如香港大學英文系的何清顯(後任香港文物館和九龍公園博物館創館館長)和來自崇基、浸會、珠海等大專院校及幾家中學的同學,都先後成為國樂會的核心會員。最令我感恩激動的是好幾位國樂大師,不嫌棄我們微薄的車馬費,欣然來會授課。例如,古琴大師蔡德允女士(註一)、古箏大師陳漢光先生、琵琶高手馮德明先生(琵琶大師呂培源先生高足)、簫笛高手吳志強先生和張永壽先生等, 都在國樂會長期開課。短期任教的有二胡大師吳大江先生(後任新加坡中樂團和香港中樂團指揮)、二胡高手陳自更新先生和陳清池先生、民族舞蹈導師鄭重先生等。我們每年舉辦一兩次演奏會,都幸獲好評。特別是我們曾演奏和演唱從宋明舊譜找出來的祭孔樂《大成樂章》、《豆葉黃》等古曲,被評為香港樂壇創舉。
新亞四君子醉人自醉
我們也不斷與校外音樂先輩和團體接觸交流。例如,由於王純老師的引薦,我多次參加香港大學中文系饒宗頤教授主持的中國古典音樂雅集,並參與在港大陸佑堂舉行的中國古典音樂演奏會。此外,記得有一年仲夏,因為王純老師和陳漢光老師的安排,我和新亞國樂會的同學多人曾與著名的潮商音樂社的前輩們,自帶樂器,假該社在石澳的綺麗無比的泳灘,趁着清風朗月,少長咸集,幾乎通宵不停輪流演奏,醉人亦自醉。國樂會亦先後與訪港的音樂團體合辦演奏會和音樂座談會,例如台灣的梁在平樂團、美國耶魯大學音樂學院和Peabody合唱團、新加坡中樂團等,都曾與我們交流合作。我和其他三位國樂會創辦人——馮元植(藝術系、二胡; 後為香港著名國樂教師)、張世彬(中文系、古琴; 後為香港中文大學中國音樂資料館創館館長)和謝正光(中文系、簫笛;後為耶魯大學哲學博士、美國古蘭陵學院史學教授)——演出時必穿古樸藍布長衫,(見圖一)有時我們也跟隨錢穆校長、牟宗三老師等穿藍布長衫在校園走動,彷彿實踐校歌所說傳統禮樂的「千斤擔子兩肩挑」;幸而久而久之,在當時香港極度西化的氛圍裏竟然為同學們接受,不以為怪,人稱「新亞四君子」。(見圖二)
新亞國術社也是我心儀的學生組織。不過,很少同學參加這個組織,該組織也不設專業導師或教練,只有一個簡陋的健身室,配備一些舉重器具和一座雙杠。記得在健身室內偶爾遇見工管系的李海滋同學(後來成為旅美傑出企業管理人才,加州灣區新亞校友的核心人物),和我一同練習體操和雙杠。我自幼在鄉間學過洪家拳,為了強身健體,經常自己閉門操練,有時去健身室向兩位國術社學長請益。第一位是黃漢超(新亞研究所高才生,專攻中國歷史)。他是螳螂拳高手,後來著作包括《中國近百年螳螂拳術史述論稿》(香港天地圖書公司,2002年)。 第二位是鄭麒膺(生物系, 蔡李佛派),新亞畢業後成為香港電影著名武打明星和武術指導。兩位學長的功力足以成為我的導師;他們為人謙恭熱誠,給我很大的幫助,迄今我沒有忘記他們關於武德武術並重的訓誨。
學習不忘關心社會
此外,我曾參加香港大專學生社會服務隊的活動,幫助貧苦大眾建房鋪路,因此認識一些社會賢達,例如市政局議員黃夢花醫生和專為貧苦大眾發聲的英國人杜葉錫恩(Elsie Tu) 女士 (香港回歸前香港臨時立法會主席)等。 我也認識不少校外同學,例如崇基學院的林鼎彝 (後來成為傑出的社會工作者)、香港大學的黃震遐(後來成為名醫、香港立法局議員)和梁秉中(後來成為中文大學醫學教授、新亞書院院長、全國人大代表)。我曾帶領一些新亞國樂會的同學去服務隊的工地演奏,慰勞服務隊的朋友。國樂會有些保守的導師不同意我們把古箏、二胡、琵琶等搬去田野演奏,有的老師甚至認為這樣做有失斯文,我們還是偷偷去了。我還為服務隊譜寫了兩首歌曲(《工餘小唱》和《服務隊進行曲》, 後來在《新亞生活》雙周刊發表),親自教他們練唱,提高他們士氣。
在上述課外活動之外,我還有幸獲准參加新亞研究所的學術夜談。夜談通常在周二晚上假研究所一間課室舉行,由唐君毅老師、謝幼偉所長、潘重規老師等輪流主持。每次聚會都安排一、兩位研究生或校外訪問學者作專題研究報告,歡迎在座人士提問或評論,繼由報告者答辯,最後由主持的老師作總結或提示改進建議。夜談是專門為新亞研究生而設的非正式的學術研討會,亦歡迎所外一些學者和學生參加。但是新亞大學部同學很少參加,記得經常出席夜談的本科同學,只有哲社系的林炳權學長和我。為了營造輕鬆和諧的氣氛,研究所的職員趙潛先生和鄭力為先生等,有時為研討會預備一些茶點或水果,供大家享用。記得我在大三時,唐師曾破格命我為夜談作報告,初生之犢的我,竟然冒昧提交報告,探討愛爾蘭哲學家佐治・巴克萊(George Berkeley, 1685-1753)的觀念論(Immaterialism)及其影響,幸獲講授西洋哲學史的謝幼偉教授好評。我也常常參加研究所主辦的公開講座;我第一次聆聽哈佛大學費正清(John K. Fairbank)教授有關中國史學的報告,就是研究所在新亞的圓庭講堂舉行的一個講座。
註一:關於蔡德允老師的事情,詳見 Bell Yung, The Last of China’s Literati: The Music, Poetry and Life of Tsar Teh-yun.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08.
香港中大情緣點滴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