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重提。2000 年秋,嶺南大學主辦了一個張愛玲研討會。第一天晚飯開席前,公關部同事傳話,說有「好事者」問為甚麼會議不請張愛玲參加。
當時忙着招呼客人,沒有打聽「好事者」是誰。事後也沒有「跟進」。何必讓人家難堪呢,到時自己總會發現的。憑常識看,「好事者」對「祖師奶奶」的興趣,不過是閒來無事茶餘酒後的一個「八卦」話題,不可能是奉張愛玲為「教母」的粉絲。說不定他僅從電影《色戒》或〈傾城之戀〉認識張愛玲這個名字。
張愛玲成大名後,大大小小的作品陸續成為高等學府中碩士生、博士生爭相研究的題目。但讓張愛玲小姐在普羅大眾日常生活中成為閒聊對象的,不因她是〈金鎖記〉或《秧歌》的作者,而是因她極不尋常的家族背景與個人經歷。在敵偽時期的上海,她一度是胡「逆」蘭成的夫人。在戰後上海小報文人的眼中,她更是勾搭美國大兵的「吉普女郎」。
後來祖師奶奶到了美國,下嫁一位年紀比她大一截家無恒產的舊時老美「左翼」作家。懷過孕但流了產。老美丈夫身故後,張小姐離群索居,在加州過着「拒人千里」的生活。至親好友(如夏志清先生)給她寫信,有時也要等一年半載才得到她一張明信片作回音。但張小姐畢竟曾經一度是「臨水照花人」,她的私生活愈神秘,愈引起好事者尋根究底的興趣。
台灣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吹起了「張愛玲熱」,大小報章都搶着刊登奶奶的起居註。戴文采女士受報館之托到美國訪問奶奶,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心生一計,租住奶奶公寓隔壁房間,方便窺其私隱。每次看到奶奶出來倒垃圾,等她離開後就倒出盛在黑膠袋子的東西細細端詳一番。經戴文采的報道,現在我們知道奶奶愛用甚麼牌子的肥皂:Ivory 和 Coast。
張小虹對這個因張愛玲生前死後引起的「文化現象」用了兩個既殘忍又 brutal 的「學院派」名詞作界定:一是「嗜糞」(copro-philia),一是「戀屍」(necrophilia)。這兩個名詞聽來恐怖,所幸張小姐歸道山已20年,當年有關她種種的流風餘韻,隨着白頭宮女一一老去,再也「熱」不起來了。
張愛玲留給現代中國文學最珍貴的遺產是她「瘦金體」敍事的書法。新文學時期的作家,巴金、茅盾、老舍,你說好了,內容不說,單以文字看,都像亨利・詹姆斯說的「臃腫怪獸」(baggy monster),一身贅肉,有時非得先拿起筆來削其肥脂才能看得下去。
我在舊文〈兀自燃燒的句子〉介紹過張愛玲的文字特色。開頭這麼說:「在中國近代作家中,錢鍾書和張愛玲均以意象慧盈、文字冷峭知名。」兩人相比,我還是覺得張愛玲的經營比較深入民心。錢鍾書博學,有資格目中無人,所用的譬喻和意象也因此刻薄成性。張愛玲眼中的眾生,包括自己在內。她在〈我看蘇青〉一文說:「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
我說的「兀自燃燒」,說的是張愛玲有些句子,不必放在上下文的語境中也可見其「潛質之幽光」。且取〈金鎖記〉一段:
季澤把那交叉着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隻拇指按在嘴唇上,兩隻食指緩緩撫摸着鼻樑,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
看過〈封鎖〉的人,不會忘記那位25歲猶是「雲英未嫁」的大學講師吳翠遠,因為她手臂白得「像擠出來的牙膏」。因為她的頭髮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樣,羞怯怯的,「唯恐喚起公眾的注意」。她不難看,可是她那種美是一種「模稜兩可的,彷彿怕得罪了誰的美」。
看《色・戒》電影,我們的注意力當然都落在男女主角身上。可惜湯唯的「內心世界」,只能在文本窺探。且看佳芝等易先生出現時那種患得患失心情:「她又看了看錶。一種失敗的預感,像絲襪上的一道裂痕,蔭涼的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不久前《印刻文學生活誌》出了特輯,以此作標題:「為自己預約一堂美好的文學課:初、高中國文課的文學注目。」我聽到前台灣師大附中同學李椒庭說,他在國文課遇上了張愛玲,深為〈天才夢〉中的彩句所震撼:「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蝨子。……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活的歡悅。」
李椒庭同學是在課堂內認識張愛玲的。靠文本聆聽祖師奶奶的聲音、揣摩她「臨水照花」的風貌。〈天才夢〉是張愛玲初試啼聲的作品,竟令這位當年尚未識愁滋味的小朋友「兩隻手臂的疙瘩全彈出來,被瞬間加快的心跳震得跳起波浪舞」。
沈雙在《零度看張:重構張愛玲》的編者序言這麼說:「我在香港教書過程中經常有學生對我說張愛玲就是中國現代文學的經典了。既是經典,就是美文的代表。但是我們這個集子裏有不少文章都特別提出了張愛玲不美及不雅的一面,她的污穢、她的俗氣、她的悲觀、她的『小』,以及她的艱難。」
這些有關祖師奶奶的評語,坦率得很,但也實情如此。也許因為我跟張小姐有過一面之緣,多次通過信,幫過她忙找差事,在這裏可以補充說一句,張小姐一旦離開了自己的文字空間跟別人交往,一點也不可愛。上述那位李椒庭同學初識〈天才夢〉感受到「加快的心跳」。這可說明張小姐文字本身有教人過目難忘的魅力。
張愛玲離開大陸經香港赴美定居,可真是兩袖清風,生活靠的是美國基金會和大學的研究經費。張小姐流落香港時,對她照顧得不遺餘力的是宋淇先生和夫人。在美國定居後,夏志清先生因知她除寫作外別無其他謀生能力,到處給她寫推薦信申請研究經費。除一封接一封的介紹信外,夏公還替她的英文著作找出版社,可惜 Eileen Chang 沒有張愛玲的名氣,她的英文作品,一直在歐美找不到市場。
祖師奶奶晚年住公寓,常常搬家,幸得一班晚輩幫忙。其中有我的同學莊信正和詩人張錯。他們先替她跑腿找房子,然後動手動腳替她「搬家」。1995年9月8日下午4時許,夏志清在紐約家居接到張信生教授從加州打來的電話告訴他張愛玲的死訊,當晚就寫了數千字長文〈超人才華,絕世淒涼〉悼念她。曾以各種形式對愛玲「淒涼」身世伸出援手的「粉絲」如莊信正、張錯、張信生等不會想到從她身上可以拿到甚麼回報。這倒是個文人相惜的好例子。
本文為《愛玲說》序言,劉紹銘著,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