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林煥光(一):否決政改方案後,下一步怎樣走?

來到表決的前夕,各方馬不停蹄,政務司司長林鄭月娥不斷會見泛民議員,立法會行管會討論有關立法會大樓保安的事宜,民陣、新界社團聯會等組織相繼動員集會,一切如箭在弦,社會張力湧現。香港的前路將何去何從?本社早前訪問立法會主席曾鈺成及泛民主派資深立法會議員馮檢基,與讀者分析香港局勢,這次請來行政會議非官守議員召集人林煥光,剖析他對佔中、政改及香港前路的看法。

行政長官普選辦法方案(簡稱政改方案)將於下周三(17/6)交予立法會作表決。根據三間大學聯合滾動民意調查最新的數據顯示,截至6月11日,支持方案的比率是41.7%,較對上一次下跌1.1%,而反對的有43%,上升0.2%,為是次民調中首次反對政改方案的比率超越支持的。

來到表決的前夕,各方馬不停蹄,政務司司長林鄭月娥不斷會見泛民議員,立法會行管會討論有關立法會大樓保安的事宜,民陣、新界社團聯會等組織相繼動員集會,一切如箭在弦,社會張力湧現。香港的前路將何去何從?本社早前訪問立法會主席曾鈺成泛民主派資深立法會議員馮檢基團結香港基金主席董建華,與讀者分析香港局勢,這次請來行政會議非官守議員召集人林煥光,剖析他對佔中、政改及香港前路的看法。

整理:谷理揚、馬文煒

文:文灼非社長
林:林煥光議員

文:你怎樣評價佔中,例如政府處理佔中的手法、佔中帶來的結果和後佔中時期的形勢?

林:總的來說,那79天的佔領行動,其實之前是沒人預料到會這樣發展的,基本上幾方面的劇本都不是這樣寫的,但回想起來又不是太奇怪。我以前在港英年代曾出國受訓,其中有學習如何應付突發的個案,這些個案是永遠不能預計到的。如果從讀書的角度看整件事,就不會覺得太驚訝。細節我不講太多,因為我沒有參與日常的決策,只是很粗略地知道發生什麼事。我有時會在旺角到處走,因為辦公室在那裏,所以看見的事情會比較貼身,但只會在佔領區的邊緣旁觀。旺角相對金鐘人不算多,沒有太多人認得我,但有時會有些市民主動走過來跟我說話,也有些批評。當時我是很擔心的,但即使旺角的人群那麼複雜,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平和的。

警方方面,他們的處理手法很公平,這是我在旺角能夠觀察到的。當然,公道的說,「七警」的案件還在調查,雖然不能太早下判斷,但也是令人感到洩氣的。除了抵禦示威者衝擊政總時警方使用的武力較強外,大部分時間都十分克制。在與黑漢衝突那一天,在警力不足的情況下,也見到警察會盡力保護年輕人,甚至是離開駐守崗位,保護他們到地鐵站,所以不能一竹嵩打一船人地罵警察。有幾次衝擊,有很多警察尤其是女警都被撞倒,我相信他們有的是受了輕傷也不上報。

總的來說,不幸中的大幸是,香港人始終能夠節制。我舉一個例子,有一次到上環一間相熟的店舖買藥材,有些周融的人過來叫老闆簽名,他說:「早幾日你們來過了,我們一早簽了。」他們就平和地走了。老闆說:「佔中搞了很久了,是時候把那些年輕人清了。」我回答說:「我們當初放催淚彈,整個社會不接受,難道你會接受我們用警棍打到他們頭破血流?」老闆即時的反應是:「咁又唔好。」

我當時覺得,他這樣的反應是很有代表性的,大部分人都覺得佔中拖得太久了,但另一方面他們又覺得警察不能打到群眾頭破血流。其實香港人是明白這些人的訴求的,有民調顯示,在佔領後期支持他們的人有百分之三十多,絕對不是少數。為何有百分之三十多支持他們,但到最後金鐘清場時那些人又不出來呢?這就是我剛剛所說的,香港人有節制。就算大家仍然是不忿,覺得年輕人的訴求是有道理的,但都不會出來搞,因為再搞下去,只會令事情不能收拾。試想想,其實警力有限,如果有十萬八萬人出來,根本不能控制場面,到時就可能會出動解放軍,解放軍一出動,一國兩制就玩完,所以香港人仍然是很冷靜的。

文:你對政改方案獲得通過是否樂觀?

林:我覺得那79天對香港造成的傷害仍然是很大的。很多年輕人雖然不是日日都在佔領,但出過來的人肯定是數以萬計,以我曾經有限度的跟他們的溝通,年輕人真的是對政府感到十分憤怒的。我認為這些怨氣在這一代年輕人中,是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及很大的力量去化解的。我去過一些佔過中的年輕人論壇,感覺到不願合作及不願溝通的氣氛是很強的,他們根本不會肯接受「袋住先」,那個鴻溝是很大的。但大家都知道人大8.31決議的框架無可改動,不過框架中做些改動不是沒有機會商討的,然而年輕人不會和你在框架中談,失去了共同對話的基礎,這是佔中前、佔中後的分別。佔中前還是有些對話基礎,佔中後就沒有了,這是十分難解決的。特區政府及中央很想做好普選,但在沒有共同基礎的時候,而對抗的民意又沒有下調的話,其實支持政改方案的比率還下跌了一些,我看不到雙方有互相讓步的空間。如果雙方不能找到共識的話,就做不到了。

我曾經問過泛民中人,否決了政改方案後,下一步是如何?我們談了很久,但沒有人能說出下一步應該如何。有些年輕人講得很勇武,但我們只當那些是廢話,在香港如何勇武起來?根本只是找死。我不怕跟青年人公開講,搞勇武只是死路一條,大家要想清楚。你始終要回答一條問題:下一步如何?但是沒有人答到,卻仍是不忿氣,不能退讓,他們覺得一旦退讓就是輸清光。所以湯家驊那一套對年輕人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現在就是這樣一個局面。

文:但投票的是泛民,他們也有立場可以決定投什麼票的。

林:我不能說我認識全部27位泛民議員,但還是認識一部分的。對於那些極少數願意談的人,要讓他們有空間解釋為何要支持政改方案,但他們指建制完全沒有退讓的空間讓他們支持政改。例如湯家驊,他已經開了價,但卻兩下子就把他提出的建議否定了。現在的局面是,球到了死角,沒法子把它射出來。

文:馮檢基曾表示,英美的代表在佔中前已找他們商討,叫他們「袋住先」,從他的角度看,中方、英方、美方都想他們過,其實是很難不過的,關鍵是如何令他們能夠順氣地投票。(編按:讀者可參考日前本社與馮檢基議員做的專訪〈專訪馮檢基(二):香港需要時間再次凝聚共識〉

林:其實我們都知道,英、美雙方是不想把事情搞大,他們覺得「有着數」就不如「袋住先」。現在的關鍵是在北京那裏,特區政府可以做的事情很少。李柱銘之前說過,他覺得北京會在最後關頭華麗轉身,但其實中央到現在仍企得很硬,在這麼硬的情況下轉身,就會冒上一次的風險,就是當年曾蔭權的轉身令很多建制派很不滿,所以我不清楚這次是否會這樣戲劇化。有人跟我說,國家現在這麼強大,要是真的想過,怎會拿不到四票?但也要找到那個可以「射波」的位才能事成。如果有三分之二民意支持「袋住先」,泛民也有理由去轉身,但要由五成的支持率升至六成是很困難的,支持及反對的比率是固定了,這樣的局面泛民是很難轉身的。

文:我見你和曾鈺成一直很努力去游說。

林:我的角色很尷尬,因為總有人把我的公開發言與行會拉上關係,某些立場我是不能離行會太遠的。但作為一個60幾歲的香港人,我始終想香港好,就算不能行一大步,至少可以行一小步。不要說改善管治,如果這局面再持續多兩、三年,香港的政治會變得很有害,這就很難搞的,甚至會出現更多街頭暴力。之前屯門發生的事情(光復屯門),其實都是同一群人搞出來的,但他們懂得找議題,而且是一個令很多屯門人都不滿的議題。一旦結合了本土議題,加上一些人刻意地去搞事,那就會把一些原本不大的矛盾挑動得很大,這會累死香港。

所以我想了很久,在8.31這個框架不能改動的情況下,都應該「做咗先」,之後至少有幾步棋可以行。第一,可以行民意棋。其實泛民也有機會入閘,入到閘泛民就可以玩民意,那就可以測試那個機制。例如最有高民意的人卻出不到閘,這就能反證這個機制是行不通的。如果出到閘,這就證明雖然制度有限制,但不是完全「無得玩」。第二,就是2020的立法會政改。當然不能在現在寫明會普選,因為法例上至少都要經過五步曲,問題是現在你不「袋住先」,將來就不會普選立法會。就算目前的機制泛民不能出閘,也能在立法會那邊玩,中央也很難在「袋住先」之後推遲普選立法會,到時就是打功能組別是不是都要普選的仗。如果不打這些牌,難道打勇武牌?難道走分離主義的路線?這只會令一國兩制提早玩完。所以不「袋住先」,遊戲就不能玩下去。

文:那你就要好好說服他們。

林:很難說服的,他們都要對方退讓些空間來轉身,但我發什麼功都沒有用,那個空間只有中央才能給你。我也知道那27位議員不是激進到要誓死反對的,至少有部分人有心談下去,而這部分的人不只四位。

文:如果政改不能通過,管治是否寸步難行?

林:這有很多變數的。因為你不知道2016年的選舉結果,這很重要。泛民現在堅持「企硬」,到2016年,他們也要評估形勢,一旦少了兩個議席,就沒有了分組投票的否決權,如果輸四票,就玩完了。那時建制超過三分之二,什麼也能改,到時還要建制去重啟五步曲。這是兩個至四個位之爭,以上次的票數來看,泛民真的不是穩贏。萬一泛民玩完,建制控制整個大局,管治問題就去了另一個階段,到時幾乎什麼都可以通過。當然建制內部也有一些矛盾,例如最高工時這些議題。但北京關注的話,就一定能通過。那時候,管治就不是難了。

正如我之先所說,整個政治氣氛就變得有害,就算真的方案過了,街頭抗爭會更激烈,令整個社會氣氛更差,警察更加忙碌,更可能有傷亡。自六七暴動後,香港社會的公民抗命基本上是很文明的,外國也很欣賞我們。但如果政改不能通過,一、兩年之後這個光環我們也會失去,因為失去議會,人們就會走上街頭,這就是現在的困局。

不過,如果2016年那些首投族真的大量地出來,又能夠為泛民配票,然後令泛民的議席上升至30多席,那時出現33對37或32對38的局面,那麼在議會中的困局就無止境,是另一個局面了。議會那時某程度上又是「無得玩」,因為大家一齊死,到時又要評估市民的反應如何了。

所以形勢很複雜,很難說未來的管治是如何,因為太多情景我們還未能弄清楚。現在沒有一個黨派能掌握市民怎樣看,今年底的區議會選舉因為建制現在的議席及資源多,泛民無法追到,所以關鍵是下一年,而且有太多變數。如果2016年泛民有首投族的支持,但另一方面卻失去年紀大並想穩定的人,那就會維持現在40幾對20幾的局面,泛民不至失去否決權。但這又出現另一個可能性,就是民主黨這些中間派更萎縮,或者泛民的激進力量更壯大,這又是另一個情景了,那時議會及社區的暴力事件又可能會綁在一起。

真的太多變數了,不能講清楚,但總的來說,若政改不能通過,僵局維持下去,就一定不是好事,不論立法會形勢如何改變。如果政改通過了,大家還有一絲希望,通過議會繼續玩下去,要不然就會面臨很大的困局。

文:其實一些現任議員都差不多要退下來了,將來由什麼人補上也是很難估計的。

林:民主黨在這方面面臨最大困局,因為黨內下面的人很不滿上面的人「阻住」,但領導層又怕一旦全讓他們上位,整個民主黨就變得極端化。公民黨沒有這個問題,是視乎現在的人想怎玩。

文:2016年應該有很多新面孔。

林:對呀。你看看范國威玩得很出色,可能方國珊、袁彌明、劉嘉鴻等能夠出來,那時整個局勢就不同了。

文:可能那幾位學生領袖都會出來。

林:我也不知,周和岑兩人不太似,黃之鋒則太早,他將來是會的。我看過外國的經驗,幾乎沒有年輕人能改變政局。老實說,我頗擔心內地的政局,他們向左轉得很厲害,尤其是他們的意識形態,在學術界中轉得很厲害。

文:你不知道上面如何想,尤其是習近平的權很大。我在想,他們會不會讓梁振英做多一屆?

林:我不知道,但會這樣做也不奇怪。因為做生不如做熟。而且他能跟緊北京對外對內的強硬政策。

文:今年的施政報告很政治化,梁振英批評《學苑》令很多人覺得莫名其妙,老實說哪有這麼多人看過。

林:我當時也很意外,之後才在《學苑》的網頁上看過(笑)。雖然他們有自由這樣說,但又何必要挑動北京的神經呢。你挑動完後,又如何呢?如果你要為香港民主化做點事,你這樣去「抽水」是沒意思的,這令中央更加不會有意向和談,帶來反效果。大部分香港人都不敢撐這種立場。

文:現在年輕人不會跟你客氣了。其實看看《學苑》,佔中的劇本其實已經寫清楚,並不是跟三子那一套。

林:但整場運動不能被激進的一翼拖着走。全世界的運動告訴你,雖然不一定要取得絕大多數人支持,但還是有一定的人數支持你才能成功。

文:你有沒有公開評論過《學苑》的言論?

林:我有批評過的。我第一日就說分離主義是行不通的,現在不是時候用這些這論調作議題。這挑起中央的神經,其實也多番說過香港的民主化不是為香港獨立,而是為了解決我們管治的問題,何必將香港獨立與民主化拉上關係?這令整場運動更加墮入了顏色革命的說法,像是要奪權,原本三子的說法都不是這樣的。

文:我覺得,愈有經驗的人應該多出來表達意見,不要令話語權被搶奪了。

林:其實到了這個程度,我覺得都要出來講。我們讀書的時候一定會讀怎樣協商,你不能去恐嚇跟你協商的人,除非你手上有好的牌,你不能在人家形勢比你強的時候「兇」人。所以用佔中的手段是一定不會贏的。我認為是國教一役令他們錯判形勢。大陸其實對教育的看法跟我們很不同,他們當這件事是很重要的,泛民卻說他們打贏了一場仗,但其實不是,這令他們錯判形勢。

林煥光簡介

畢業於香港大學社會科學系,並持有哈佛大學公共行政管理碩士及香港大學佛學研究碩士學位。曾任香港政府司級官員、特區政府主要官員/問責官員、第29屆奧林匹克運動會馬術比賽(香港)有限公司行政總裁及平等機會委員會主席。其他公職包括香港管弦樂團董事局委員。2000年獲特區政府頒發金紫荊星章。2012年出任行政會議非官守議員召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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