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的50 -60年代,北大哲學系的基礎課是: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物主義,中國哲學史,西方哲學史,邏輯學和自然辯證法(包括數學、現代物理)等。選修課就更多了。馮友蘭先生主講中國哲學史。大三時,我又選修了他的中國哲學史料學課程。馮先生授課,一定發講義,這在北大亦不多見。大學的授課,一般是借助參考書和筆記。馮先生技高一籌,他事先將講稿安排印刷,提前一、兩天發給大家。講義的內容是最新的,同學可以預習。講課時馮師突出重點,舉例說明,天南地北,盡情發輝,效果極好。這是他作為成功教育家的一大特徵。馮先生的課,多啓用階梯式的大教室,而且往往是座無虛席。他有點口吃,語速稍慢,帶河南鄉音。課堂氣氛十分融洽,甚至覺得溫馨。特別需要指出,馮先生不僅博古通今地傳授知識,更重要的,是他諄諄善誘地教會學生如何學習和做學問的有效方法。讀書得法,事半功倍;否則,事倍功半。一個聰明的待嫁女孩,她寧要學會裁縫的技巧,而不貪圖現成的豐厚嫁妝。時光的流逝證明,馮先生傳授的各種方法,令學生們受用無窮。人們可以看到,如今活躍在中國和外國各個哲學領域中的名家,有不少人曾得益於馮師的教導而走上成功之路。他們在各自的回憶錄或經驗談中,都載有這方面令人心悅誠服的感人描述。
讀書不能再被喂食
馮先生把讀書生動地比作遊覧頤和園。他說:「遊頤和園,先看遊覽圖,知道大概方位。但如果不實地進去走一走,看一看,就不知道排雲殿、十七孔橋等等是甚麼樣子,就不算遊了頤和園。讀書也是這樣。別人的介紹只是導遊。」「讀書,一定要看原著,看經典,包括看古文和外文。」他說:「過去,母親喂孩子,生怕小孩消化不了,就先把飯菜自己咀嚼,然後再拿給孩子吃。現在,你們都長大了,還願意這樣被喂食嗎?」 事例十分淺顯,寓意何其深邃!
幾乎每一年,馮先生都要為國家招收、培養研究生。他帶研究生,基本上不用「手把手」 的方式, 而是用「一樹開花滿樹紅,修成正果靠自身」 的方式。馮先生給研究生上課,或開研討班,通常,參加者不只兩、三人;而是有講師、助教、進修教師甚,至是採訪者參加,不下十餘人。馮先生名下的研究生金春峰回憶道:「我和馮先生的接觸交談少,真正帶我們讀原著、輔導訓練、打基本功的是朱伯崑先生。」 為何平時交談不多,卻能帶出這許多有成就的學生,而備受稱頌呢?最重要的,是教導有方,着着受用。例如,1962年9月,研究生同窗告訴我:馮先生給他們講了「研究生和大學生之不同」 。「研究生主要靠自己鑽研。有了研究生資格,好像有了渡船,能否划到對岸,就全靠你自己。」又說,「閱讀和研究古人的著作,要不抱成見,要優遊涵泳」。云云。聽罷,我彷彿感到,馮先生就在有力地指導我!
對社會上或學校內持不同觀點或意見者,馮先生從不以勢壓人,盛氣凌人,而總是以理服人。1959年9月,他提到:「有人說,我對郭象和向秀兩人的評價不公。因為我喜歡唯心主義,所以喜歡郭象。因為我是河南人,郭象也是河南人,所以喜歡郭象。」他停頓了一下,淡淡地笑道:「嘿嘿,他不知道向秀也是河南人!」在文革中,紅衛兵在馮先生家中抄出有「卍」字標記的物件,嚷道:「這是法西斯!」馮先生不慌不忙地解釋道:「這是中國的『萬』字,不是法西斯。」他又補充說:「納粹的標幟應是『卐』字。」多麼鎮定,有理,有力!真正的大師風範!
持之有物,言之成理
在講課或座談會中,馮先生多次提到,無論做甚麼事,都要「持之有物,言之成理」,有根有據,有理有序。這是至理名言,貫穿於他一生的治學、傳道和授業的實踐之中。我進一步感悟到,這是成功必備的要素,也是做人、行事和公關的最基本要求。若一個人老是「持之無物,言之非理」,他會成功嗎?
有一次,馮先生講:「這世界,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其實都有理。」當時乍聽起來,頓覺這似乎有點折中主義,沒有了是非。可仔細一想,馮先生用意在於告誡我們:看問题要全面,要善於從多方面去觀察問题,分析問题。我不禁想起一則哲學普及讀本中的小故事:有一天,兩位朋友不期然在大街上相遇。兩人同時看到,在自己的正上方新掛一個雙面廣告牌。一位說:「這個金色招牌不錯!」 另一位則說: 「不是金色的,是紅色的!」「金色的!」 「紅色的!」 ⋯⋯二人爭論不休。有行人不解,問明了原由,再觀看了招牌的兩面,然後對二位說: 「你們站到對方的位置上再看一下!」 原來如此:招牌的一面漆成金色,而另一面則被漆成紅色!兩人都沒錯,「都有理」。
又有一次,馮先生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為什麼大家可以穿行自如而不會碰鼻子?」 他說:「因為人們會走路,知道行人規則,還懂得迴避。掌握了規律,自然就不會盲目。」他又說:「開車不會相撞的道理也是一樣。你學會開車技術,懂得交通規則,掌握到規律,你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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