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燈下,故人萬里歸來對影

文首引了程兆熊書中一段文字。什麼意思呢? 我打算把由小到老影響我的十數人物羅列出來,勾畫一番,並非傳記,也非客觀考據,只是圍爐夜語,把酒談心,一如老友聚首「吹水」,不拘形式地談談我的感受體會。

程顥:

「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

時人不識予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

程兆熊:

「已死之夫,不可復陽;但已失之心,必可復得。一切放下,簡捷了當;一切提起,簡捷了當。這就是:一提起,就一切提起; 心提起了,人提起了,時代也就提起了。」

錢穆:

「中國人不爭事業,僅爭為人。中國人從事學問,根本不在自我表現,更非在人群中自創一事業。所謂學問,乃在其如何在人群中做一人。每一人各可有表現,亦可無表現;各可有事業,亦可無事業。中國人視人生為事業。」

錢穆助國人擴闊心胸

錢穆的《國史大綱》乃成書於抗日戰爭節節敗退、艱苦求生之時。錢穆隨大學撤退,遠走昆明,於西南聯大講授國史,幽居深山古剎之中,教學之餘,埋首寫成此中國通史。他在〈引論〉主張:「一民族一國家歷史之演進,有其生力焉,亦有其病態焉。生力者,即其民族與國家歷史所由推進之根本動力也。病態者,即其歷史演進途中所時時不免遭遇之頓挫與波折也。」「我民族國家之前途,仍將於我先民文化所貽自身內部獲得其生機……欲其國民對國家有深厚之愛情,必先使其國民對國家已往歷史有深厚的認識。欲其國民對國家當前有真實之改進,必先使其國民對已往歷史有真實之了解。」

置身烽火,錢穆不作時論,不講實學,也不空言打氣,却定下心來,撰寫中國的通史。雖似是學問功夫,不切當時急務,但却是更切急務,幫助國人提高眼界,擴闊心胸,不致沉陷於眼前困境。嘗謂治史以通變,置一時之事於數千年的歷史之中,便輕重得宜,總會過去。此外,得知前人多少雨打風磨都走過來了,信心於然而生,力量由內而起,便也能走過今天。

在下有樣學樣,也來寫一系列退後一步的文章以求海闊天空。

從何說起?

從程兆熊大作的書名《大地人物》說起,文首引了書中一段文字。什麼意思呢?我打算把由小到老影響我的十數人物羅列出來,勾畫一番,並非傳記,也非客觀考據,只是圍爐夜語,把酒談心,一如老友聚首「吹水」,不拘形式地談談我的感受體會。其實,這些前賢皆我老朋友,跨越時空,忘年之交。那便在此專欄「晤談一室之內,放浪型骸之外」。雖無濁酒,也「一紙文章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然則,由少年時代開始,經常翻閱至今如是者,首推兩位先生的文字:錢穆和金庸。

錢穆本身便是大地人物,而他立足中國史觀的《人物論》便是在下選擇人物的取捨標準,我是中六首次讀到錢氏著作──《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一口氣讀畢,但覺天地開朗,整個世界不同了。同時首次發現帶來相同「桶底脫落」又或「撥開雲霧見青天」效果的,乃是林語堂的《無所不談》,且促使我投出一生人第一次的文稿,只有兩百多字,仿效林氏文風──「白話的文言,或文言的白話」,投到《天天日報》。刊登出來了,但老編寫了兩百多字善意批評我的見解,當時16歲中六生。

金庸又當別論

金庸當然是大地人物,但影響我的,或我心儀的,却是他筆下人物──典型的立足中國大地的人物,突顯中國文化的人物,賦抽象文化以血肉形體的人物;透過這些人物,我們的文化活潑了,親近了,相融了。

金庸人物走進我的內心世界大概始於初中,租回來的武俠小說。同期租看的,還有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萍蹤俠影錄》、《江湖三女俠》等,把少年的我帶進清史世界。仍有其他作者,但忘記名字了。

至今玩味的,仍是金庸筆下人物。中學時代,只是看情節、看熱鬧,當然也有少年人的代入感,但首次引來深層領悟的,又是中六重看《書劍恩仇錄》 ,被陳家洛讀莊子《庖丁解牛》頓悟武術大道啟發我的頓悟。我自小學習中日武術,尤好講手,但一直為招式套路束縛,自此「一鎚打碎,大道坦然」至今。

頓悟後,以之印證(即講手),不論是拳腳或柔道,皆見奇功──「只見空隙,不見全牛(全人)」。《笑傲江湖》的令狐沖,也是走這條「道家」路數 ── 「以無招勝有招」。《笑傲》便是一本道家的書,至於《天龍八部》則是佛家,而《射鵰》三書則是儒道交融,似貫之以《易經》。愚見以為,《易經》和《太極圖說》乃中國文化的基因密碼,明乎陰陽、剛柔、開合、浮沉、進退、收放、取捨等二元互動、無極一元之理,便大致通曉中國文化,也方便解讀金庸小說。

金庸小說中的人物,讓筆者在少年時代有代入感。(Wikimedia Commons)
金庸小說中的人物,讓筆者在少年時代有代入感。(Wikimedia Commons)

回頭再說《書劍》

《笑傲》雖直追魏晉六朝風度,一曲《笑傲江湖》靈感來自《廣陵散》,但似未跨界融合音樂與武術,反而在早期創作的《書劍》中,二者相通相融。陳家洛頓悟「解牛」之道後,便以音樂為契機出手,實為現代舞也,可見之於「雲門舞集」,此亦開我茅塞,一切通於武道──書畫、音樂、天文、地理、人事皆與武術相通,而我又特別鍾情於「節奏」。另一說法──全為「氣」之流動也;天地之氣、心即氣、人格之氣、生命元氣,或可稱之為「能量」。

天地交泰之氣,融合成人物,錢穆說的「人物」。若以此為準,我不視出生書香門第的貴公子陳家洛為「大地人物」,未達標也,不成文化象徵 (Culture Icon),出生平民的令狐沖却是「大地人物」。在我心目中,金庸的「大地人物」(先列出男主角)包括(但不限於):郭靖、楊過、蕭鋒、段譽、令狐沖、張無忌、康熙等,男配角則包括洪七公、黃藥師、文泰來、張三丰等,還有著墨不多的莫大先生、風清揚、獨孤求敗、無名老僧等。女角暫且按下不提,容後再談,但忍不住先提一位──郭襄 (《紅樓夢》史湘雲類型),此郭家二小姐實在是人物,可惜金庸對她寫得不夠,如有生花妙筆,寫出一部《郭襄傳》,那便功德無量了。

其實,郭襄之通達──放開繁花枝節,直透根源,以簡駑繁,減筆濃墨勾畫的襌畫精神應是來自她的老爸郭靖為主,老媽黃蓉太聰明了。

郭靖是通達的

如以國畫比喻,他的一生是禪意的「減筆畫」,而絕不是工筆細描,更不是多采多色的西洋畫。洪七公教他「降龍十八掌」便是依着他的性格「學這般招式簡明而勁力精深的武功,最是合適,便即凝神學練,兩個多時辰之後,已得大要」。關鍵詞: 凝神、大要──多少聰明人便失之於不能凝神,亦掌握不到大要,因為心思太多。

其實,洪七公教他的第一掌「亢龍有悔」便已點出郭靖的人格精華「掌法的精要不在『亢』而在『悔』字 …… 打出去的力度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量却還有二十分 …… 好比陳年美酒,上口不辣,後勁却醇厚無比,那便在於這個《悔》字 ……『亢龍有悔』的道理,乃是還沒到頂,便預留退步 …… 做人做事,都須留有餘地才好 …… 這一掌不是用來持強欺人,而是用來全身保命。」

最點晴的一句──「好小子,你不想壓倒人,不想打死對方,本心這樣想,正是學這路功夫的材料。笨一點不打緊,心地要好,這才是要點所在……當剛則剛,當柔則柔……能勝當然很好,勝不了不要緊,敗了也不要緊。總不會給人撳在地下痛揍,大叫: 『饒命,饒命!』」

通達者,一點深入,穿透全盤也。

能一點深入,用黃藥師的說法,便是「痴」 ── 「眼見這小子雖傻不楞登,但這個『痴』字,却大合自己脾胃」。痴者,凝神貫注,全人投入也。

郭靖可談之處還有很多,如他是金庸小說中唯一真正的領袖人物──無任何法定領袖地位,如幫主、掌門、大王等,却感召不少江湖人物自願聚集他身旁,共守襄陽。

寫太多了,暫此打住,下回分解。

加一句宋明理學之言以為金庸武俠人物之按語 :「人當先養其氣,氣完則精神全,為文則剛而敏,治事則有果斷,所謂先立乎大者。」

管仲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