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僚系統缺乏承擔
在這次疫情中最常聽到的一個字就是甩鍋,這場「甩鍋大戰」從武漢封城的那一刻開始就不斷上演,從當地的醫療機構,到各級政府官員,到中國疾病控制中心,大家都在問,疫情失控和蔓延的責任在誰?
中國在「非典」(SARS)之後耗資11億,搭建了全球最大的傳染病疫情和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網絡直報系統,過去15年間持續監測39種法定傳染病。這個全球最快速的疫情上報系統,可以在短短兩小時內將疫情上達北京,中國最高的疾病防疫專家在2019年曾經表示中國絕不會重演「非典」悲劇。但話音剛落,這個耗費鉅資的系統並沒有在這次病毒蔓延中發揮功效。或許我們永遠都無法知道真相,但有一點很清楚,專業判斷在明哲保身、沒有承擔的官僚系統中被冷凍了,生命的價值也同樣在個人權力的棋盤上被拋之腦後。
這場疫情最大的諷刺是,全球最大的兩個經濟體在面對這場世界公共衛生大危機時,竟然上演了一出極為相似的鬧劇。幾乎每天陪同特朗普在白宮見記者的美國傳染病首席專家福西不諂媚權貴,不介意道出與他旁邊的總統立場不同的看法,其獨立的專業精神不受政治的左右,但他的專業判斷也同樣被美國總統束之高閣。疫情在中國蔓延惡化之時,美國的科學家就發出警告,但美國疾病防疫中心、美國食品和藥物管理局、美國衛生和公共服務部似乎都沒有看到採取行動的緊迫性,更何況美國總統特朗普本人了。特朗普向來蔑視科學和專業的意見,聯邦政府被一群科學懷疑論者把持。而特朗普就喜歡看極右的福克斯電視台,曾與中國同行舌戰的女主播Trish Regan就鼓吹疫情是民主黨的陰謀,而特朗普本人就是一個陰謀論者。他同樣不信任主流媒體,不停地和主流媒體在白宮記者會上唇槍舌劍,甚至當眾侮辱記者。特朗普也不重視來自情報機關的報告,警告疫情的嚴重性被中國低估和隱瞞,以及疫情將會蔓延全球。此外,特朗普對玩政治的興趣多過抗疫,為了競選就是不願承認疫情遲早會衝擊美國,他對疫情輕描淡寫的原因也是因為民主黨主政的紐約州、加州、華盛頓州受到重創,但共和黨的紅州並未受到太大的影響。《紐約時報》在3月28日刊登萬字文,以〈美國錯失的一個月〉為題,分析了美國因檢測技術落後,法規不配套,白宮領導無方,政府官僚作風,導致美國失去了疫情防控的黃金30天。
美國的科技和醫療發達,美國的醫療開支佔GDP的比例最高,達到了近18%,但美國至今的表現為何令人大跌眼鏡?無法早期進行檢測是疫情蔓延的元兇,美國疾病防控中心也不是不作為,但為何會發生這樣災難性的失誤呢?這和歐美社會對新冠肺炎的輕視有相當大的關聯。中國在修正了前期隱瞞疫情的錯誤之後,武漢封城的快速行動,為整個國際社會控制疫情爭取了難得的寶貴時間。隨後東亞各國和地區也紛紛採取行動,大體上都取得一定的成效,制止了新冠病毒的蔓延。遺憾的是,由於對疫情的認知存在極大的偏差,歐美國家都沒有及時採取適當的應對措施,歐洲和美國先後演變成疫情的重災區。此次疫情的另一個中心意大利,也只不過停飛了前往中國的航班。而美國早在1月3日就獲得了中國的通報,但美國和其他歐洲國家一樣一直心態超然,覺得自己遠隔重洋,「非典」只在東亞流行,便以為此次新冠肺炎也同樣會局限在東亞地區。
而疫情在美國開始蔓延後,這場「甩鍋」大戰竟然也蔓延到國際社會,中美兩國爆發了令人捧腹的唇槍舌戰。中國外交部的新任發言人在推特上懷疑美軍在武漢播毒,特朗普親自上陣,惡意地稱新冠肺炎為「中國病毒」。病毒起源地的爭論突顯了各方意圖透過「甩鍋」來推卸應有的責任,其實起源地何罪之有?而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在特朗普改口之後,還堅持要將武漢病毒寫進七大工業國外長的公報裏,而被其他國家拒絕。美國自己浪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疫情失控,特朗普卻只會將矛頭轉移,掩蓋自己抗疫能力的失誤!更為嚴重的是,「中國病毒」經過他的大嘴巴,在推特裏一天又一天地在說,傳遍全球,造成了美國等地歧視亞裔人的犯罪上升。美國聯邦調查局的一項全新研究,警告全美針對亞裔人的仇恨犯罪案件數目,因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的擴散而飆升,危及美國的亞裔社群。連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在接受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採訪的時候,不僅感慨美國失去了領導世界戰疫的能力,而且驚歎這兩個世界大國竟然可以如此低水準地進行「口水戰」。
從亞洲到歐洲到美洲,昔日繁忙的大都會因這場疫情,生活已經停頓。這場疫情不僅暴露了我們制度的缺陷、系統的脆弱、和人性的醜惡,全球已經跌入新一輪的金融市場大動盪和全球經濟大衰退,但不幸的是,我們不僅沒有進行反思,卻依舊在那裏自我陶醉和自我撕裂!
傲慢自大產生偏見
一場史無前例的病毒大流行正向全球各個角落衝撞,死亡籠罩着這個星球。但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天災,其中多少人禍是可以避免的呢?
封口vs封城:圍繞着這場人道危機的爭論焦點從一開始就從這裏展開。如果沒有發生「封口」事件,新冠肺炎的蔓延是否會有另一個結局?我們無法知道答案,但我們知道至少不會如此慘烈。問題在於一個經濟如此發達的國度,為何依舊無法實現一個開放社會所需要的基本條件;一個自信的社會為何難以拉響危機來臨的警報聲。而這並非個別和單一現象,這有如隱藏在我們社會中的毒瘤和頑疾,總是如此粗暴地壓制善意的提醒和批評。
在危機抵達臨界點之後義無反顧的「封城」行動,儘管慘烈,卻也是迫不得已的孤注一擲,但我們並非事事都一定要以犧牲個體的代價來實現宏大的目標,文明是體現在對每一個生命的關懷上的。「封口」可以令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在全球失去信用和信任,即便在「封城」的巨大犧牲之後,受感染和死亡的官方的資料還是被質疑。捫心自問,為何中國常常成為這類被懷疑的目標與物件?一個真正開放的社會,和一個透明度高的社會,一定可以勇敢地面對真相並向大眾提供真相。所幸,在疫情重擊下,中國也出現了難得一見的媒體鬆綁現象。
另一方面,西方也常常從固有的認知出發,用有色眼鏡看待中國的「封城」行動。在這場抗疫中,與東亞各地在武漢「封城」之後迅速進入作戰狀態完全不同,歐美各國不僅負面看待中國的「封城」行動,而且沒有從中國的「封城」行動中嗅出危機的嚴重程度。
傲慢vs自大:這讓我們再次活生生地看到了傲慢與無知,歐美各國普遍將最初在武漢出現的新病毒歸結為黃種人的病。日本副首相兼財務大臣麻生太郎2月份曾在G20財長的一次會議上主動表示援助意大利和西班牙,卻自討沒趣,歐洲國家非常不屑。意大利副總理後來在G7財政會議上更直截了當地表示,這是黃種人才會得的病,和他們西方人沒有關係。無怪乎,意大利一度成為中國之外感染者最多的國家。特朗普的傲慢與自大終於在疫情橫掃美國之後,被迫承認美國將面對比第二次世界大戰還要慘重的死亡。
然而與西方的傲慢相對應的則是在中國自媒體的世界裏無時不在的自大,在那裏你只有看到中國成了全球抗疫的英雄和救世主,所有的悲劇都活脫脫地變成了讚歌的素材,而忘記了病毒是從武漢開始向全國和全球蔓延的。這樣的自大在中國抗疫初現曙光之後,更是變成了對他國肆無忌憚的嘲笑。而最新的對象就是感染新冠肺炎人數最多的美國,卻忘記了美國擁有強大的科技力量和發達的醫療體系,僅ICU(重症監護室)的床位數量就遠遠超過中國。而「傲慢」與「自大」這對孿生兄弟卻擁有一個共同點:偏見。
吃野味vs戴口罩:在有關病毒源頭的吃野味文化,以及防止病毒擴散的戴口罩文化的討論中,我們也看到了類似的偏見。2003年「非典」之後中國人的確沒有從中汲取慘痛的教訓,及時關閉野味市場,不少人因而將此次病毒的爆發與中國人喜愛吃野味的文化聯繫在一起。這樣的看法有其道理,中國人是時候改變吃野味的生活習俗。有趣的是,中國網民反而找出了紐約上流社會吃野味的視頻,一時之間在朋友圈中瘋傳,證明美國人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不過這幾年比較嚴重的傳染病,包括中東呼吸綜合症和甲型H1N1流感病毒並非源自中國。
另一方面,亞洲人戴口罩以防止病毒擴散基本是共識。但西方人,即便是生活在亞洲的西方人也不喜歡戴口罩。在西方,視口罩為病人標誌的觀念還帶來了對亞裔人的歧視。在歐美各國生活的亞裔人處在戴口罩被歧視,不帶口罩怕染上病毒的天人交戰中。但在這次疫情重擊歐美之後,戴口罩抵抗病毒的認知終於慢慢開始在歐美被接受了。
哀歌讚歌皆情緒化
自媒體vs主流媒體(讚美vs批評):在疫情的報道上,中國的主力軍是自媒體,不管是讚歌,還是批評,自媒體帶有更多的主觀性和情緒性。而在許多其他地方,報道疫情的主力是主流媒體,力求客觀。特別是美國媒體,其角色是監督政府,且喜歡監督全世界的政府,多數又是自由主義傾向,所以特朗普也反感美國主流媒體。但只有在美國這個國家,CBS記者膽敢在白宮怒懟總統為何要使用歧視性的「中國病毒」;NBC的記者質問特朗普吹捧效果未經證實的抗疫藥物是否給美國人虛假的希望,並指美國數百萬人活於恐懼中;紐約時報駐京記者張彥(Ian Johnson)的「觀點」文章,指出中國為美國贏得了時間卻被美國白白浪費了;《紐約時報》的社論公開譴責特朗普政府官員的言詞加劇了對亞裔的種族仇恨。
中國自媒體裏那個發自紐約的抗疫日記,作者聲稱其素材全部取自美國媒體的公開報道,而非道聼塗説,語帶雙關。的確,當紐約成為美國的武漢時,我每天在美國電視新聞上看到的幾乎全是「負面」消息。每一個活生生的人離開人世時的淒慘故事;病人因缺乏醫療設備無法獲得及時醫治的悲劇;醫務人員面對死亡威脅戰鬥在第一線幾乎崩潰的場面;停留在街邊裝滿屍體的冰凍車和醫院走廊裏運屍袋的場景;質問白宮何時可以確保醫療設備運抵現場的憤怒;受到病毒感染威脅下美國海軍官兵的呼籲;失去工作的普通人無法交付房貸的憂慮。在這裏你看到的是恐懼,是擔憂,是悲傷,在這裏你聽不到任何讚歌。
威權vs民主:這次全球抗疫的敘事已經成為中國模式和西方模式之爭,甚至上升到威權還是民主體制在抗疫中哪個更有成效的爭論,但不少人卻忘記了無論何種體制都有其成功與失敗的經驗與教訓。在歐洲成為重災區之後,德國的死亡率卻一直很低,這或許與日爾曼民族的自律有關。在亞洲處於恐慌的時候,日本並沒有跟隨中國封城、沒有跟隨韓國大面積檢測,但也沒有像歐美發達國家那樣失控,這或許與大和民族的自律和生活習慣有關。如果將抗疫簡單地看成是中國體制的勝利,那麼韓國、日本、新加坡、香港、台灣等地又是何種體制?無疑,中國自上而下的動員力量,讓全球看到了中國體制戰勝疫情的超強能力,但自下而上的公民社會的應變和調整能力在紐約成為疫情重災區之後,同樣令人刮目相看。
紐約在中央公園、體育場迅速建起方舟醫院,並加快對受感染疑似人員的檢測。來自全美的6萬多名醫務人員主動報名成為自願者,自發前往紐約支援人手不足的醫院,「捷藍」航空免費載送這些醫護人員「上戰場」,酒店免費提供住宿,企業慷慨捐贈急需的防護用品和醫療設備,但沒有企業對這些行動發稿、做公關、高調宣傳。即便美國總統面對新冠肺炎的反應醜態百出,但這個國家所幸不是一個人說的算,受疫情影響最大的紐約州、加州、華盛頓州都不理睬他的狂言妄語。而美國的體制也決定了聯邦政府對州一級政府的事務不可干涉,即便特朗普想對紐約和臨近的兩個州「封城」,但紐約州州長公開反對,使得特朗普不得不放棄這一想法。特朗普隨心所欲,疫情還未控制,就要求復活節恢復經濟運作,但疾病專家和媒體則公開和他唱對台戲。因此,應對病毒需要在一個自下而上的公民社會裏,民眾敢於承擔公民應有的責任和義務。
在全球面對這場前所未有的大災難時,我們需要理性地思考人類的失誤和失敗,而非指責和推卸。這場大災難離落幕之日還有漫漫長路,但這場天災與人禍也給人類提供了一次難得的反思機會。在這場疫情結束之後,或許全球終將明白這不是「中國病毒」,是各國必須共同面對的「世界病毒」,病毒恰恰因我們人類的傲慢、自大和自私而四處肆虐。在這個全球化被污名化的時代,儘管國與國的界線依舊分明,但病毒絕不會只在一國的邊境線內停留。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有全球的視野和全球的胸懷,我們必須學會如何合作去共同應對前所未有的挑戰。
庚子年常常是災難之年,但或許也是轉折之年。在新冠病毒橫掃全球之後,這不應該是我們重拾孤立的時刻,而是通向一個不一樣的全球化新時代的新起點。
新冠病毒全球大流行,我們缺乏的只是疫苗?三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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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家、營銷傳播專家、與媒體人。他專注戰略發展、品牌管理和營銷傳播。他現擔任香港大學專業進修學院(HKU SPACE) 常務副院長(商學及中國發展)暨金融商業學院總監。他推動創立了香港大學SPACE中國商業學院(ICB)並出任執行院長,以及香港大學SPACE企業研究院並擔任執行院長。
他曾是美國亞洲基金會、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以及德國柏林國際新聞研究院的訪問學人。他曾於1996年在美國被評選為五百位最有影響力的亞裔美國人。他是中國南開大學學士,美國印第安那大學碩士,英國布里斯托大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