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白袍之後

雖然在歸屬感還不完全的世界裏,我把白袍視為是群體性與合法性的護身符,但我愈來愈不喜歡它加諸在醫病關係上的拘束感。

2001年底,好友黃達夫醫師送我一本White Coat,我在看完以後,寫了一篇導讀在《當代醫學》的「每月一書」專欄裏介紹了這本好書。

之後我陸續接到了幾位不同學校的醫學生寫信告訴我,他們很希望這本書能譯成中文,讓更多台灣的讀者共享。有一位同學甚至告訴我她已開始着手翻譯了,我這才趕快告訴她,如果我們要出中譯本的話,一定得先要有版權才行。

而在這同時,黃達夫院長與我也都認為這本書實在值得譯成中文,列入黃達夫醫學教育促進基金會與天下文化合作出書的第四本好書。於是天下文化就找了專業的朱珊慧女士着手翻譯,而很高興地看到這本書的中譯本終於問世了。

秉持理想、不為利誘的醫生

幾個星期前天下文化邀我幫她們審閱譯稿時,我正好要動身去波士頓參訪哈佛醫學院一個星期,於是我就帶着譯稿與原著一起動身。

我一邊重讀作者羅絲曼(Ellen Lerner Rothman)醫師在這書裏,娓娓道出她在哈佛大學醫學院從入學到畢業的四年中,對同學、老師、病人、醫護人員以及醫療環境的各種觀察與感觸,一邊又正好在這所醫學院與她們的師生在一起。

走在她所描述的建築物裏,與她書中所提到的師長交談,也有機會與她的學弟妹談他們在這裏受教育的感想,使我對這本書更產生一種份外的親切感。

第一天到哈佛與前院長費德曼教授交談時,我與他提及《白袍》這本書,我告訴他我很想知道目前羅絲曼醫師在做什麼工作。想不到他說我問對了人,因為他目前正負責哈佛醫學院校友會的事。

於是他立即轉頭在電腦上查了一下,就發現這位醫生現在在亞利桑那州的印地安人保留區服務。這老人家臉色愉悅地告訴我,當他讀《白袍》這本書時,對這學生的印象是「這女孩子很會說話,很會寫文章」,但他沒有把握她真的會當一位有愛心、能奉獻的醫生。

今天在獲知她居然真的秉持理想不為利誘,選擇在印地安人保留區服務時,他有說不出的快慰。

不能以金錢物質衡量成就

他說現在的醫學生在他們的生涯規劃裏,不少人都把「生活方式」(lifestyle)擺在理想之上,而讓他十分感慨。

我們交換了許多有關這方面的意見,而我們都同意醫生這職業與其他行業非常不一樣的就是,我們不能單純以金錢物質的酬庸來衡量我們的成就,這身白袍的確具有更深遠的意義。

全書總共分為三大部分,「第一年」包括如何走入學醫之路、經歷解剖學科、急診室、安寧病房臨終照顧,以及醫學生學習如何探詢病人性方面的病史等。

「第二年」包括一些臨床診斷的學習、價值觀的改變,參加第一階段醫師資格考試的經驗,以及接觸到一些較不尋常的病人的記趣。

最後部分「臨床實習」則包括醫學院第三與第四年的生活,描述到各科實習的心得,以及在實習過程中留下深刻印象的特殊病人。

「我只希望幫他走得有尊嚴」

在照顧癌末的病人時,她領悟出「做為一名醫療照顧者,我的目標是盡量讓他感到舒適,並且幫助他同時能夠掌握醫療方面與精神方面的生活。我並不認為我必須要挽救他的性命或讓他走得漂亮,我只希望幫他走得有尊嚴」。

而她很感慨地說出一段醫師的心語:「身為醫療照顧者,實在很難不採用可以救命的技術,而讓病人只接受簡單、非侵襲性的急救方法,然後死亡。不經過一番奮戰就放棄病人,實在不容易做到。死得有尊嚴,在醫院裏並不常見。」

她並道出一位同學聽到的病人心聲:「我知道,要醫生親近一個快死的人很不容易。但如果到了什麼話都不對我說的地步,就只有兩種可能:要不是他們以醫生的立場,已經說不出任何鼓勵我的話了,就是他們根本不在乎我。」

作者在書中多處都提到哈佛醫學院特別重視「病醫課」(patient-doctor course)。這課程的名字最突顯的就是把「病人」放在「醫生」之前,顧名思義這堂課的目的就是要加強以病人為中心的醫療理念。從大一開始,這門課就是必修,直到大三。

「不安全感卻加深了自己不適任的感覺」

醫學生在不同階段的學習過程中,透過如何去認識病人、如何獲得病史、如何獲得明確的診斷、如何與師生溝通分享臨床的種種心得,而融合醫病關係、醫學倫理與醫學專業的知識。

作者在書中說:「到了二年級更深入醫病關係之後,我發現我與病人之間的關係愈加密切了,而權力落差也更明顯了。

我不僅必須討論敏感的問題,還得伸手去觸摸病人。我知道光是說說話並不會傷害到別人的身體,但突然之間,我意識到我這雙探索的手具有做出傷天害理之事的可能性。

就在一年級快結束時,我好不容易對訪談有了信心,但學習身體檢查卻又帶來新的、更深的不安全感。雖然上了二年級,每一周都學到更多的臨床技巧,但這種高度的不安全感卻加深了自己不適任的感覺,甚至蓋住了我的成就感。」讀到這裏,的確令人不得不佩服哈佛大學醫學院為了培養出仁心仁術的良醫,用心良苦地設計出如此有心的課程。

卸下白袍,更能融入醫療世界

書名為《白袍》,作者也多次描述到她穿上這身白袍的心理變化。她發現白袍使她對病人產生一種權威,但也使自己感受到沉重的責任感。

在小兒科的實習裏,她因為脫下了白袍而悟出「雖然在歸屬感還不完全的世界裏,我把白袍視為是群體性與合法性的護身符,但我愈來愈不喜歡它加諸在醫病關係上的拘束感。我覺得它讓我比較不人性化,比較定型。一旦我和病人建立起關係,白袍的重要性就退隱到幕後了,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輕鬆一點的方式。脫下了白袍、看不出長短的差別、也沒有鼓鼓的口袋可供辨別,想要一眼就判定層級的高低,也就變得比較困難了。諷刺的是,卸下了白袍,我反而覺得更能融入整個醫療世界中。」

而最後在書中的結尾,作者很感性地說,「我曾經非常喜歡電視節目『急診室的春天』,但現在我偶爾看到時,卻只會注意到其中不實或有錯的地方。我不禁自問,我自己像不像一個醫師?我不敢肯定。但為了讓自己扮演醫師與醫療照顧者的角色更稱職,我猜想我的成長永遠沒有止息的一天。」

把自己的偏見擱置一旁

最後我想錄下一段作者對學醫這條路所引起的思索,而這使我更相信,學醫這條路最好還是在大學畢業後才開始,這樣比較能培養出心智成熟的醫生。「醫學院念了一年半的這個關頭,我遇到了個人的價值觀及目標,與病人的信念相衝突的狀況。我想要了解,如何才能維護病人的價值觀並保護他們的自主權。

隨着過去十年來,醫療關係愈來愈以病人為導向之後,我們所面臨的挑戰也愈來愈明顯。為了保護病人的價值觀,我願意做出多大程度的妥協?做出妥協對我來說有多困難?大學時代是我的自我探索與個人成長的階段。我知道了自己的界限在哪裏,設定了自我規範,也發展出自己的一套價值觀。

進入醫學院後,我那套價值觀不夠用了,我得學會讓自己的價值觀與病人的信念互相脗合,並且讓他們的目標實現,同時又不需要犧牲自己的。唸大學時,我很努力想找到自我;現在,我想知道,在別人之所以成為別人的環境裏,我會變成什麼樣。……醫學並未允許我們把病人放在我們的道德標準下檢視。我們必須學會把自己的偏見擱置一旁。」

我深信羅絲曼醫師學醫的心路歷程,可以幫忙醫學生保留他們那份赤子關愛之心,也可以喚醒醫生們自己當年初入醫學殿堂時的那份天真敏感的心,更可以幫忙許多想要學醫,但又不知道這條路是否適合他們的年輕學子。我甚至認為社會大眾也可以藉由這本書了解醫生的養成教育,而更能醫病彼此體恤,共創更好的醫療環境。

新書介紹

書名:《白袍:一位哈佛醫學生的歷練》(White Coat:Becoming a Doctor at Harvard Medical School

作者:艾倫·羅絲曼(Ellen Lerner Rothman)

譯者:朱珊慧

出版商:天下文化

出版日期:202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