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前後:兩次「風潮」,兩個政府的應對

50年前在英殖民地香港的作法,套用到50年後中國香港特區的社會,究竟能否取得相同的結果?

香港的示威浪潮,不經不覺已經持續了超過兩個月,絕大部份愛香港的市民,每天看到連綿不斷的警民衝突新聞,內心都會焦慮不安。市民不停瀏覽手機新聞,除了希望掌握局勢最新的發展外,其實都是徬徨無助,希望對香港該往何處走,有多一點的指引。最悲哀的,似乎是自己的命運不是完全自己可以控制。30多年前香港市民在中英會談時的徬徨無助,身處一個自己不能控制的光景,再一次重現香港。傳媒剛報道了學術機構進行的最新民意調查,市民對特首的支持度,已經跌破20%。另一項探討參與示威遊行的原因,除了是「初心」──反對《逃犯條例》外,抗議警察執法不公,已經變成了驅使他們走出來的主因。作為歷史學者,最關心亦唯一可做的,是借鑒過往的經驗,嘗試提走出困局的可行方法。當然歷史不會完全重演,而前人的智慧,究竟能否幫助當前的香港,則要看社會,更重要是領導人的一念之差及他們的器量。

50年前是殖民的「港英政府」,50年後是「港人治港」的特區政府,理論上前者只會為宗主國的主子服務,只會照顧祖家的利益;後者作為高度自治的政府,除了向北京的中央政府問責外,更會充分照顧港人的利益。因此,他們處理反政府示威的手法,理論上應該大有分別,但令人驚訝的是,如果我們細心比較兩場風波,原來政府的反應及政策的取態,有出奇地相似的地方!但50年前在英殖民地香港的作法,套用到50年後中國香港特區的社會,究竟能否取得相同的結果?

「大台」與「無核」

香港有人將2019的這場風波,描繪成「逆權運動」,(內地官方則說成極端分子「別有用心」,破壞一國兩制的暴亂行為),無論是什麼的表述,都似乎和50年前的「六七暴動」(動亂,風暴)有些相似。當時港英政府的處理,其實亦曾引來不少爭議,但最終卻能成功回復社會秩序,甚至意外地為警隊賺得市民的稱譽,搖身一變成為「香港守護者」(Guardian of Hong Kong)。1968年香港警隊獲授予「皇家」稱號,以表揚其平亂的功勞,弔詭的是,這個「魔鬼變天使」的神話卻在不到十年間迅速地被打破。1974年廉政公署成立,拘捕及檢控大批貪腐的警員,及後更引發1977年的「警廉衝突」。

比較兩次浪潮,有幾項相似及差異。 1967年的維持大約半年的全城騷動,官方把整個過程分為三個階段,示威抗議浪潮,罷工罷市,最後為城市恐怖主義的炸彈浪潮。無論在那一階段,背後都有統一指揮,協調群眾的行動。相對於2019年的浪潮,這次卻似乎沒有明顯的領導,官方不斷說有「外部勢力」作為「幕後黑手」,但連那些傳統泛民的議員,嘗試在前線勸導激動的示威者,也經常無功而回,可以說根本沒有什麼「大台」。也正因如此,觀乎整個過程的演變,充滿不確定。回看1967年的騷亂,各階段的演變,直至最後靜悄悄的落幕,基本上都和背後的「總指揮」的取態轉變有關。

六七暴動背後有統一指揮,協調群眾的行動。(Wikimedia Commons)
六七暴動背後有統一指揮,協調群眾的行動。(Wikimedia Commons)

「社會穩定」與「道德感召」

從警政角度分析。英殖政府吸取了1956年暴動的教訓,銳意加強防暴的訓練,令警隊防暴力量迅速增強。殖民政府更注意到英人長官領導下的華人警隊,可會在民族主義及「反帝反殖」的號召下,可能出現效忠及團結問題。政府一方面提供厚祿,加班補貼,加強警察宿舍的保安,甚至提供食材給宿舍內的住戶,甚至爭取社會上大商家對警隊的公開支持。政府亦成立一專責小組,協調各部門的工作及發動宣傳戰,強調平亂及恢復社會秩序的重要,務求爭取市民對政府防暴工作的支持。事實上在勞資紏紛爆發之初,確實有不少市民同情被欺壓的工人。及後發展至罷工及炸彈浪潮後,市民的生活受到影響,民意漸漸扭轉過來,穩定及秩序的務實訴求壓倒了民族鬥爭的呼籲。當年「穩定及飯碗」相比「反帝反殖」的號召,明顯更能吸引當時市民的支持。雖然當年沒有科學化的學術民調,但政府的判研是:除了少數本地原居民外,大多數的港人其實都是從中國大陸而來的政治及經濟「難民」,悲慘及流離失所的經歷,令他們相對務實,對生存及秩序的渴求,遠高其他崇高的政治理想。他們漸漸失去耐性,甚至把他們的期望及支持轉向強調希望香港穩定的政府。

參考不少學術民調,50年後的香港特區市民,在社會運動的取態,仍然是「和平,理性,非暴力」佔絕大多數,但對於政府管治,則愈來多接受一些管治理性的價值,如「公平」,「公正」及「公開」等,相對於「飯碗」,這些都是比較「形於上」的意識,他們對示威者的這些訴求,可會抱着條件性的支持及同情,在8月中發表的最新民意調查,香港市民普遍反對暴力抗爭,但同時又有不少人表示,對當前示威者的「野貓式」對抗警察的手法,以至因參與示威活動涉嫌違法被拘捕的市民,表示同情,甚至不接受警隊採取強硬的,「寧枉毋縱」手段回覆社會秩序的手法。這個否定「和理非」、但又同情示威者;希望回覆社會秩序,但又否定警方使用「非常手法」的取態,其實充滿矛盾,亦在過去的20多年中比較罕見。

網絡世代,電子傳媒的蓬勃,可解釋這個現象的出現。網媒也好、傳統媒體也好,他們的網上即時現場直播,使政府官員的每句說話,面部表情,以及警方的行動,都會立即傳至香港,以至全世界的每個角落,直入民心。這和政府及警隊通常「先發後至」,要待訊息處理好,從下而上傳遞到高層判研應對方式,時間差已經令政府的宣傳機器,未能如願引導民情。觀乎過去兩個月官員在記者會上,面對掌握了資訊及市民疑惑的傳媒,提問經常令政府官員手足無措,已可見一斑。20年前沒有4G的年代已經和現在大有不同,何況在50年前依靠電台及實體報章的年代?

市民希望回覆社會秩序,但又否定警方使用「非常手法」的取態,其實充滿矛盾。(亞新社)
市民希望回覆社會秩序,但又否定警方使用「非常手法」的取態,其實充滿矛盾。(亞新社)

「法治與改革並舉」可否重現?

當前市民最關心是怎樣可以把香港回到6月9日前的模樣。有人說自從三個日子後(612,721,811),社會已經不再一樣,市民已經對政府徹底失去信心,無法回頭。官方的口徑則是,只要警隊成功「止暴制亂」後,政策萬事有商量,回到拼經濟為主的方針,社會就不然會回復舊觀。1967年的局面,未必會比當前的香港樂觀,資訊有限,倫敦及港英政府完全不能掌握北京政治運動的發展,對香港政策的走向,只能步步為營。50年後,現在的香港特區,似乎有一點相似。

當年的港英政府,在歷時半年多的風潮中,緊急通過不少公安有關的法例,加大警方的執法權,搜捕示威者並判刑。諷刺的是,這些在現時人權分子眼中的「惡法」,大部分現在仍然生效,如《公安條例》相關的「非法集會」,「非法集結」,甚至是「暴動」等罪,控告被捕人士,都見於2019。但比較容易忽略的一點是,當年的港英政府,在宗主國倫敦的官員籌劃下,其實更有通過外交及政治途徑,嘗試了解北京對港政策的意向。正如港澳辦楊光發言人所說,當今香港已不再是殖民地,當然不需要探知「宗主國」的意向。只是,在一國兩制下,香港作為地方政府,怎樣和中央政府有效的溝通,在政策釐定的過程中,充分了解中央的看法,理解本港各持份者的立場,用上政治智慧,找出可行的檔案,似乎是成功的第一步。參考一些學者的分析,當年港英政府,就是大致掌握北京並沒有立即收回香港的打算,亦不希望香港對中國特別的作用消失,政府才定出爭取民心,重點打擊,逐步平亂的策略。

當然這不是提議香港特區政府應該在高度自治範疇內的所有政策,唯京是問。但港英1967年的平亂經驗,其實反映出香港作為一國際城市,對外開放,「持份者」眾多,各國人員在此的利益關係錯綜複雜,問題其實非常「政治」。當時發生大規模社會動亂,要徹底解決問題,依靠法律,執法機構以外,需要在上層的政治,甚至外交層面下工夫。香港政府首長、政黨袖,具備足夠的政治的敏感度舆智慧,其實非常重要。

當年的港英政府,徹底看透了警察認受性的危機,深知警隊的認受性不足,警民疏離,警隊形象一直低落。市民在社會紛亂非常時期,對其的支持可算是特定時間與特定條件下的結果。在政府的授意下,新任的警務處長薛畿輔在七十年代初,落實了一連串警務架構的改革,反貪,部門重組,加薪,招募賢能,改善公眾形象等。政府帶出了一連串的社會改革,整個社會大改造,重新出發的藍圖。當然這都是知易行難的,但八十年代起香港社會的現代化與制度化,經濟向好,基本上證實了當年政策的成功。

很多外國學者,都會問及香港當年的改變成功的關鍵為何?而這些成果為什麼不能在其他亞洲地區重覆?這當然和天時地利人和有關,有政治承擔及領袖魅力的領袖,獲得充分賦權,相對低要求的市民,加上合適的手法,都是關鍵。不過綜觀各項因素,與其寄望於個別領導人的能幹,不如寄望建立一個可行及合理的制度,而香港當前的問題,很可能就是和現行運作的制度有明顯的疏漏有關。

何家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