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上月下旬香港著名作家沈西城出席香港大學教育學院舉辦「文化新語與閱讀」研討會的分享嘉賓,並介紹新書《金庸逸事》,淺談了當年金庸(原名:查良鏞)小說對社會的影響以及剖析其小說成功原因,內容整理如下:
這本《金庸逸事》共6萬多字,我寫了一年有多,比起當年只用了四天寫《金庸與倪匡》是相對上花時間較長的一本書。那年這本書寫到一半的時候,我夫人去世了,心灰意冷,無心寫下去,加上金庸還在世,覺得無需急着完成。記得有一次跟吳思遠導演飲茶,談了很多有關金庸的小說與事跡,吳導演鼓勵我說:「你說這麼多有什麼用呢?要寫下來才有意義」。因此為了稿費也好,為了消磨時間也好,就下定決心把《金庸逸事》寫好。然而,世事就是有着很多的巧合,我剛完書的那天,10月30日,收到電影人田啟文(田雞)的來電──金庸去世了。
通俗小說才能引起世人共鳴
說起當年在報紙上投稿,不用寫得好,只須「有貨」交,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寫得好且保持水準的人只有一個──查良鏞(金庸)。我們小時候很喜歡愛金庸小說,上課的時候常偷看《射雕英雄傳》和《神雕俠侶》,記得有一次被老師發現,就沒收了我的書。可笑的是,小息我被老師責備時,他座後的那位老師正拿着我的書在看得入神……
雖然金庸的小說備受男女老少歡迎,卻被那個時代的學者認為是通俗小說,是不入流的。
我舉一個例子,魯迅是人盡皆知的文學家,人人都說他小說寫得好,可如果有人問:「魯迅小說是講什麼的呢?」除了《阿Q正傳》外,其他的都不知道。有一天,魯迅的母親魯瑞跟他說:「聽聞人人說你的小說寫得非常好,你能否拿一本給我看?」魯迅便將他的名著《阿Q正傳》給老夫人看。幾天後,他問老夫人:「您覺得我寫得怎麼樣?」老夫人面色平淡,毫無喜悅之色,冷冷地說:「我看了,不及張恨水寫的」。魯迅一聽,無話可說,只因他認為張恨水小說是通俗小說,是非文學的、不入流的作品,荼毒讀者心靈,毫無進步政治意識,不能撩起國民的愛國情緒。然而,他不知道,廣大讀者只對「看得下去」的作品感興趣,對難以理解的小說未必有興趣。從這個故事令我悟到一個道理──純文學小說不是不好,而是難以普及。如果一本小說不能引起世人的共鳴,那麼小說的真正價值何在?
為什麼我們會廢寢忘餐地看金庸小說呢?
金庸的文字有極大的魔力,能吸引讀者一步一步地看下去,描寫細緻,用字淺白精煉,以及帶有章回小說之韻味。一本好的小說,文字非常重要,倘若文字掌握得不夠仔細,不能吸引讀者閱讀,作者的思想又不能表達出來,一定會打了個折扣。中國人常掛在嘴邊的「深入淺出」,是最難做到的,亦最考作者功夫。那些把文字寫到人人看不出個道來,像高行健文字那般深奧,很難把文學傳揚開去。
一本小說,最重要的是要有讀者。
小說只有好看與不看好之分,那些如何表達作者思想的分析都是學者說的話,作者很多時候都不知道。查先生說寫第一部《書劍恩仇錄》是因當時窮困需要稿費而已,他想起故鄉浙江海寧有乾隆是漢人的傳說,那些傭工怎樣說,他便一筆筆寫下去,他從沒想過會成功。他寫的時候是有一個框架,那些人物書生的外號如「千手如來」趙半山、「奔雷手」文泰來等,靈感都是源於《水滸傳》,再加上自己的創作而成的。能成就一部部經典的小說,全因金庸本身已閱讀過大量的古典文學,下筆時不其然就會流露出他的文采,優美行文揮灑自如。
金庸小說與哲學
金庸說他15套小說中最欣賞的三本是《天龍八部》、《笑傲江湖》和《鹿鼎記》。話說他喜歡《天龍八部》是因為有人批評它不夠純文學,於是他翻閱《大藏經》,加入一些佛經元素,提高了作品的文學層次。有一次我跟朋友笑說:「金庸讀佛經,愈讀愈不通」,任何的經典都有個大理據──簡單複雜化,我卻認為理應複雜簡單化,正如董驃(已故著名演員、馬評人)講馬經,那只是馬經而已,沒有別的。只需要心中有佛,常結善緣便可,為何要長篇大論解釋一個簡單的道理呢?讀得愈多,不代表愈好,反而鑽了牛角尖,讀哲學最重要像胡適先生那樣能進能出,若只能進不能出,反受其害。某個常掛大道理在嘴邊的僧人,拿信眾的捐款包養了一個女人,最後還被這女人騙去了所有家財,諷刺的是該名僧人還是香港某鼎鼎大名富豪的顧問!
我們的學者常愛說西方那些形形式式的哲學理論,其實中國早在春秋時期就有許多思想家,包括儒家、道家、墨家等等各種哲學思想。我常建議我們香港的學生,要在中國的讀物裏吸收營養,再到外國深造,兩者參照比對一下,就會茅塞頓開,萬事離不開「良知」二字。曾有院校邀請我教書,我這些沒讀過學位的人,一堂就講完了,所以不要貪多,別以為說得愈多就代表愈好,有些事情,你經歷過就會明白。
寫小說靠天賦
金庸小說寫得好的原因有二:一是因為他早期在長城電影公司參與劇本編寫,將蒙太奇的電影感寫下去。其次,人物性格很重要,如「君子劍」岳不羣表面正義,暗裏卻行盡陰謀詭計,平行推進的性格發展不易寫,但金庸寫得好且準。然而,金庸創作的時候根本沒有個「底」,沒打算怎樣怎樣寫,因為度定好也會改,一切水到渠成,如倪匡所言:「寫好了一部小說,自己也不知,完全靠『天才』二字」。所以呢,寫小說是講才能,沒有天分研究來研究去也沒用,查先生平日下筆就如有神到,將平日所吸收的養分自自然然就寫到紙上。
金庸與倪匡最大的分別就在於金庸寫好的稿會重看幾次,會修改,倪匡寫完就算了。一般來說,寫好一份稿後,一定會有「砂石」,修改就是打磨。一位好的作家第二、三稿一定會比第一稿寫得好,而平庸的作家反而愈改愈差,所以倪匡寫完後就說不改了,金庸則反之。而香港也有一位同樣出色的散文作家,就是董橋,他的稿件不修改六、七次是不會刊登的。當然,如果修改得太多就會顯得「做作」,過猶不及。所以我說寫作是很難的事,行文做到初寫黃庭,恰到好處是需要天賦的。
大文豪是最大的銜頭
金庸晚期不斷修改他的小說,我認為有些改得好,有些改得不好。如《射鵰英雄傳》黃藥師愛上梅超風、《笑傲江湖》令狐沖喜歡上任盈盈之類的改寫,皆是金庸希望突破道德的框框。至於他的小說本來已經有很多突破,為什麼還要更多突破呢?個人認為:第一,金庸希望他的小說更加完美;第二,人到晚年不想再寫作,唯有不斷修改作品。為什麼不再寫作呢?只因當成名太高時,再寫作就要承受學者不斷地批評,如川瑞康成得到諾貝爾獎後卻自殺了,不是他不想寫,而是寫了不斷收到抨擊,最後接受不了;第三,金庸對自己要求太高,人到80歲還要攻讀博士,只因為別人笑他不是真正的博士。記得八十年代,我跟金庸說了一句被認為大逆不道的話:「查生,其實你什麼銜頭都不需要,你最大的銜頭就是『大文豪』,這世界有很多博士、教授,但『大文豪』當今就只有一人,乃查良鏞先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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