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很多西方國家正經歷一場持續的社會革命。法國的黃背心運動便是典型。社會抗議因為一個日常的民生問題而引發,即燃油費的持續上漲和法國政府提高燃油費價格的決定。但由這樣一個在很多人看來並不那麼重要的議題而起的社會抗議,很快就演變成法國自1968年五月風暴以來最大的社會運動,並且很快擴展到全球多個國家和地區。當然,社會運動不僅僅局限在法國,包括意大利、德國在內的歐洲國家極端政治力量(無論是極左的還是極右的)都在崛起過程中,會不斷發生不同形式的社會運動。
不過,在政治上更具有指標意義的社會運動,則發生在美國和英國兩大老牌資本主義國家,這兩國也一直是西方民主的典型和驕傲。美國從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後的佔領華爾街運動開始,到特朗普主義的崛起和持續發展,英國則發生了脫歐公投。英美兩國內部所發生的事件產生了巨大的內外部影響。美國為了解決內部問題,把內部矛盾外部化,對外實行貿易保護主義和經濟民族主義,即同時和多國進行貿易戰。其中,美國和中國的貿易戰尤其嚴峻,開始擴展到其他領域的沖突,乃至戰爭威脅。英國脫歐運動已經對歐盟的整合產生巨大的影響,如果最終以硬脫歐結局,必然會導致英國和歐洲主要國家之間的關係惡化,給歐洲帶來巨大的不確定性。
儘管西方不同國家的社會運動具有不同的表現方式,或者不同的爆發點,但這一波社會運動的根源是上世紀80年代崛起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學。1980年代英國和美國相繼發生了撒切爾革命和裏根革命,即人們所說的新自由主義革命。撒切爾革命和裏根革命具有一些共同的特點:減稅、私有化、放鬆經濟管制(尤其是對金融業)、消弱市民社會、限制和弱化工會、消減福利等等。同時,新自由主義就其本質來說並不自由,因為新自由主義的目標和價值必須通過一個強政府(甚至政府強權)而加以實現。為了強化內部民眾的支持,兩國對外實行更為強硬的政策。英國因此和阿根廷發生了福克蘭群島戰爭,而美國則把針對蘇聯的冷戰引向一個高峰(即最後的決戰)。
從凱恩斯主義到新自由主義
人們之所以把撒切爾革命和裏根革命稱為新自由主義革命,就是因為兩者的理論基礎是此前發展起來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從理論上說,新自由主義是對戰後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的回應。二戰之後,英國開始了長達30年的凱恩斯主義共識,無論是工黨還是保守黨執行的都是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在很大程度上說,凱恩斯主義也是當時西方各國的共識。在凱恩斯經濟學的指引下,西方各國的公共部門(國有企業)和社會福利大擴張,政府在經濟生活中的作用日益強化,官僚機構急劇擴大。所有這些因素,加上1973年外部石油危機,造成了西方國家1970年代經濟的嚴重滯漲。
經濟滯漲導致了西方世界對凱恩斯主義的不滿,新自由主義脫穎而出,取凱恩斯主義而代之。新自由主義具有不同的學派,但主要的思想基礎來自人們所說的芝加哥學派,主要經濟學家包括海耶克(Friedrich Hayek)和弗德里曼(Milton Friedman)。新自由主義從其開始起就是對兩種趨勢的回應。首先是對蘇聯和蘇聯集團計劃經濟的回應。蘇聯式計劃經濟模式產生後,西方動用了巨大的人財物力來批判和圍堵。這些努力也是西方更早些時候批判和圍堵馬克思主義努力的延續。其次是對英國和其他歐洲國家的社會主義趨勢的回應。儘管西歐社會主義和蘇聯計劃經濟不同,但因為凱恩斯主義並不否定政府必須對經濟有一定的計劃性,新自由主義因此也把凱恩斯主義視為自由主義的敵人。這兩方面的擔憂充分反映在海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一書上,這本書一直被視為西方自由主義經濟學的聖經。
新自由主義從反對政府的經濟角色開始,最終演變成市場原教旨主義。但很顯然,新自由主義者只反對政府的經濟角色,並不反對強政府,甚至政治強人統治。實際上,他們足夠實在,因為他們意識到要實現新自由主義的目標,需要一個強政府來推行。他們和智利的關係就是很典型的例子。例如,儘管新自由主義者(尤其是海耶克)最崇拜社會自發的秩序,即一個沒有任何政府幹預下形成的社會經濟秩序,但他們大力支持智利軍人皮諾求特的獨裁統治。撒切爾和裏根的強勢政治領導也符合他們的理想。
西方自1980年代之後的30多年可以說是新自由主義共識,或者說華盛頓共識。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之前,新自由主義暢行無阻,風行全球。正如凱恩斯主義造就了西方政治經濟危機,新自由主義也造就了今天西方所面臨的一系列危機。有學者﹝例如智利經濟學者索利馬諾 (Andres Solimano)﹞指出西方今天面臨着三重危機:一、經濟危機(滯漲、就業不足、投資疲軟等)和經濟學危機(經濟學沒有任何解釋能力和預測能力,和現實經濟毫不相關);二、急劇惡化的收入不公平和財富愈來愈集中在頂端極少數人;三、民主政治被強大的經濟精英所俘獲,成為他們追求私利的工具。
經濟愈來愈不民主
收入和財富差異的急劇擴大是西方社會的普遍現象,這些年來,這方面的研究已經可說是汗牛充棟。不管以什麼樣的指標來衡量都可以得出同樣的結論,包括窮人和富人之間的差異、社會1%富人所擁有的財富和99%人口所擁有的財富、中產階級規模的迅速縮小等。很自然,這種差異不僅表現在一個國家之內的不同社會群體之間,也表現在國家之間,包括西方和非西方、窮國和富國、北方和南方等。
在過去數十年裏,西方世界呈現出一個令人費解的矛盾現象,即政治上愈來愈民主,經濟上愈來愈不民主。政治上,自1970年代開始,隨着西方民權運動的崛起開始實行一人一票民主,迄今為止一人一票成為西方民主最堅實的合法性基礎。這也是所有民主人士所持有的理想。但經濟上又如何呢?經濟民主意味着經濟上更加平等。西方的左派(政治自由派)也一直期望通過政治上的一人一票來實現經濟民主。但從經驗來看,西方經濟已經和人們的期待背道而馳,即變得愈來愈不平等。這一矛盾很難解釋,也是西方社會所面臨的巨大挑戰。人們給出的唯一解釋就是民主政治已經被經濟精英所俘獲,他們把一人一票轉化成為一元一票了。
從歷史來看,資本主義從開始到今天具有同樣的本質,即謀利。或者說,謀利是資本主義的常態,這也被視為人類經濟進步的動力。不過,資本主義在為人類創造巨量財富的同時,也造成人類極端的不平等。英國作家狄更斯和法國作家雨果描述了資本主義所創造的苦難世界,而馬克思則從理論上分析了那個時代的原始資本主義狀況。很容易理解,資本主義導致了歐洲社會主義運動的興起,社會主義運動就是資本力量和社會力量之間的一場較量。
在歐洲,社會主義運動出現了兩個分支。一支為蘇俄革命,發生在比較落後的國家,其理論基礎是馬克思主義,認為私有制是人類苦難的根源,因此社會正義要從消滅私有制開始。蘇俄革命者希望通過俄國與資本主義的鏈條脫鉤,實行國家資本主義和計劃經濟。另一支為西歐的道路,發生在比較發達的國家,這一支試圖通過社會福利政策來保障勞工的利益。一戰和二戰期間又形成了凱恩斯主義,開始強調政府的經濟角色,來彌補市場的失敗。在1970年代之前凱恩斯主義功不可沒,造就了西方全面的福利社會。不過,如上所說,因為過度強調政府的作用也產生了自身的問題。
對凱恩斯主義的反動,新自由主義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即市場原教旨主義。正如馬克思時代的原始資本主義引發了社會主義運動,很容易理解市場原教旨主義為什麼會觸發新一波社會革命。
民主對資本無能為力
當代西方社會革命向何處去呢?無論政界還是學界,人們對社會革命的目標並不明確,而各國政府也沒有解決引發社會革命問題的有效方案。美國奧巴馬政府期間有走向歐洲版社會主義的趨勢,主要是想通過增加底層民眾的福利,表現在其醫療改革上。但在金融領域,奧巴馬政府需要金融資本來創造財富,因此政府仍然服務於金融資本,放松在這個領域的管制。特朗普政府可說是對奧巴馬的反動。儘管特朗普通過民粹主義運動而上台,但他仍然代表大資產階級的利益。沒有人會相信,特朗普的政策能夠解決美國問題;相反,包括種族在內的諸多問題會惡化,造成更大的內部問題。在歐洲,福利社會已經高度制度化,很難動搖,只能繼續走福利主義路線。在較小和發達的北歐國家,新版本的福利主義已經浮上台面,即普遍工資制度。但較大的國家如法國、德國和英國則面臨巨大困局,一方面昂貴的福利難以為繼,但如法國黃背心運動所示,削減福利或損壞福利的政策又不得人心。
在愈來愈強大的資本面前,西方民主顯得無能為力。資本對自己的力量運用自如,控制選舉,操縱媒體輿論,甚至走上政治舞台親自執政。社交媒體的出現和廣泛使用,從表面上看賦權平民,使得一些政治局外人有了執掌政權的可能性。但實際上又怎樣呢?一些局外人從反建制開始,一旦進入建制,就成為建制的一部分,繼續為建制服務;而另外一些局外人執政之後依然是局外人,在強大的資本和建制面前顯得軟弱不堪,他們可以轟轟烈烈地上台掌權,但避免不了無奈地下台。
政治和經濟所造成的分離狀態可說是西方的理想。西方從中世紀的宗教專制和近代君主專制到近代民主的轉型,資本是主體,沒有資本的力量,很難看到現代西方民主。但資本也為自己構畫了一個牢不可破的神話,即經濟力量對政治力量所構成的制衡是西方民主的基礎。在近代以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這或許是這樣,但今天的情況則已經走向另一個極端,即民主對資本無能為力。毋庸置疑,資本和民主之間的關係如何處理?這是所有西方國家的一個巨大政治挑戰。
不僅如此,西方國家內部的巨變還可能演變成國家之間的沖突。一戰、二戰就是這樣的情況,當時內部的民粹主義運動很容易就轉變成為外部的民族主義運動,而民族主義運動則往往導致國家間的沖突和戰爭。近代世界秩序是西方建立的,迄今為止,這個秩序的變化也和西方國家內部的變化密不可分。可以預見,當代西方國家的社會革命也必然反映在世界秩序的變化上。因此,西方正在經歷的社會革命也必然是對全世界的嚴峻挑戰。對此,人們絕不可掉以輕心。
原刊於《聯合早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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