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隨利瑪竇的足跡,來港傳教61年——專訪恩保德神父

眼前的恩神父,令我想起了明朝的利瑪竇,400多年前,年輕的神父,為了傳教,遠涉重洋,來到陌生的中國,迎接他的是因百般誤解而生的敵意。恩神父走的,何嘗不是利瑪竇走過的傳教之路?

2013年的音樂劇《流芳濟世》,我第一次聽到恩保德神父的名字。

此劇講述聖方濟的一生,並帶出快樂的真諦。

驀地,想起了多年前看過的一篇文章,寫的正是「恩神父」辦義學的事。

然後,是今年4月,音樂劇《利瑪竇》,將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來華傳教的事跡搬上舞台。

音樂劇《利瑪竇》海報。(《利瑪竇》音樂劇Facebook)
音樂劇《利瑪竇》海報。(《利瑪竇》音樂劇Facebook)

利瑪竇於1582年來到澳門,學習中文和中國文化,隨後進入中國,在中國生活了28年,被稱為「泰西儒士」。他曾於紫禁城居住數年,最後死於中國。《利瑪竇》音樂劇,呈現的就是當年他面臨中西文化習俗衝突的危機,四面楚歌,孤獨在東方國度裏,如何穿過漫長的幽暗歲月。

恩保德神父是製作這齣音樂劇的靈魂人物,他與利瑪竇一樣,來自意大利,在香港生活超過60年,說得一口流利的廣東話,亦熟悉中國文化。

我看的一場,在4月27日。劇終時,工作人員派發麥穗枝,讓觀眾與演員一起揮舞,台上台下互動的場面,教人感動!

然而,最觸動我的,是謝幕時恩神父在台上的分享。

「媽媽不識字,是虔誠教徒,她不反對我做神父,但極之反對我做外方神父,因為做外方神父意味着失去兒子。」神父談到自己的母親。

就在1958年,恩神父坐船去香港的那個早上,「母親站在門口一聲不吭,忽然直直倒在門口,像木頭一樣擋住。我要離開家門,就一定要跨過母親的身體。她在挑戰我,但我還是跨了過去。」跨過母親的身體,意味着與母親的割捨,這需要多大的決心和勇氣!

就因為《利瑪竇》一劇,牽引出這個訪問來。

今年4月,音樂劇《利瑪竇》,將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來華傳教的事跡搬上舞台。(《利瑪竇》音樂劇Facebook)
今年4月,音樂劇《利瑪竇》,將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來華傳教的事跡搬上舞台。(《利瑪竇》音樂劇Facebook)

在端午節前一天的早上,我和攝影師來到觀塘的宜安街,遠遠便見到聖若翰天主堂上的十字架。步進聖若翰天主教小學,沿着樓梯走上5樓,那是恩神父的宿舍。

一邊喝着柚子蜜,我和恩神父開始聊起來。

恩保德神父很健談,話匣子打開,就從他小時候說起……

因為戰爭,我完全沒有童年

「我出世的時候,意大利正準備打仗。」恩保德神父出生於1934年,他坦言戰爭影響他的一生。

「因為戰爭,我完全沒有童年。」戰火紛飛的年代,令他缺乏很多東西,未能像其他兒童一樣,擁有一個正常童年,而且失去上學的機會,所以他一生都反戰,非常痛恨戰爭。

「我很喜歡學語言,但學習需要在某個特定的年齡,錯過了便很難追得上……」他認為母語非常重要,「母語的好處,是inborn的,與生俱來,不是單靠學習而得到的。」

恩神父來到香港後,才開始學習中文。可是,來港多年,他講意大利文,反而沒有中文流利,如果返回意大利,他要花上一兩個月時間的適應期,才可以意大利文做彌撒。

「我很佩服利瑪竇,到中國多年後,仍然不忘意大利文,寫信也是用意大利文,而且寫得很好,其實當時在中國,可以見到的意大利神父並不多。」

「不過,我知道,如果我長時間離開香港,中文便會變得很差,重新再學,會好痛苦。」他笑着說。

他以中文「麵包」為例,學了這個詞,懂得發音,也明白它的意思,但這只是知識而已,但意大利文“pane”(麵包),對他來說,卻大為不同,除了知道它可以吃,內心還會湧出很多感受,帶來無限的聯想。

恩神父生於意大利南部,五、六歲左右,因為戰爭,便搬去中部,在羅馬附近的農村居住。一般住在意大利北部或中部的人,都看不起南方人,飽受歧視的他,童年生活並很不愉快。

「打仗時,好多時候都沒有食物,只能吃黑麵包,既無營養,亦不好吃。」恩神父的母親,卻很有本領,也很有計劃。她會找人幫手耕田,種植小麥,然後磨成麵粉,再自製麵包,供一家大小食用。

對於”mama”這個字,他會聯想起母親在爐邊做麵包,全身大汗,自己在旁邊幫手執柴……甚至看到麵包漲起來的畫面。「媽媽很了不起,好像什麼都懂得做,甚至自製酵母。」說起母親,他一臉神往。媽媽送的項鏈,他一直佩戴着,「7歲時送給我的,我不知道上面是什麼,但對我很珍貴。」

為了躲避戰機轟炸,他們經常要逃到其他地方暫住。偶然回去農場,看看田裏的農作物可有收成。「有一日下午,我們返回農場,竟然發現整間屋不見了,原來給炸彈炸毀了,變成一個大坑洞。父母很有警覺性,他們知道什麼時候要逃難,遲了一步,就會全部給炸死,粉身碎骨。」家園盡毀的滋味,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實在不好受。

想當年,小朋友的玩具,不是普通玩具,而是士兵遺留在地上的手槍、炮彈,甚至手榴彈。很多小朋友慘遭炸死,周圍充滿死亡的陰影。

難民生活分分鐘要搬,居無定所。年紀小小,他已渴望到另一個地方生活,體驗另一種文化。大概七歲左右,有一天晚上,他仰望天空,心裏暗想:「不知道在其他地方,有沒有一個小朋友,正在做着同樣的事,我們將來能否相遇呢?」

媽媽送的項鏈,恩保德神父一直佩戴着,「7歲時送給我的,我不知道上面是什麼,但對我很珍貴。」
媽媽送的項鏈,恩保德神父一直佩戴着,「7歲時送給我的,我不知道上面是什麼,但對我很珍貴。」

我的聖召,就是離開故鄉

童年時,恩神父家裏的農場,自給自足,他們曾經飼養過不少動物,包括雞、兔、牛、羊……

他觀察過一隻小雞的誕生,「雞蛋可以孵雞仔,雞仔先用嘴啄破蛋殼,然後將頸和頭慢慢伸出來……」從生活中學習,知識不是來自課本。

「未離開蛋殼的時候,雞仔完全不知道自己生活在殼中,好安全。直到走出來,可能會被老鼠、貓吃掉,好危險!」如果小雞知道風險,可能就不想走出來。

十四、五歲的時候,他開始思考自身的問題,「我覺得自己跟蛋殼裏的雞仔並無分別,文化就像一個蛋殼,有很多局限和牽制。」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讓他得到啟發。

他渴望離開自己的「蛋殼」,跑到另一個地方去,與其他人相處,追求文化共融。「不過,在什麼時候離開,由不得自己決定,如果未準備好,就無法離去。」利瑪竇離開自己的國家,在中國生活了28年,這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我的聖召就是離開自己的文化,離開故鄉。」恩神父在十七、八歲的時候,進入米蘭的宗座外方傳教會,預備日後到海外傳道,他強調「這是天主的安排」。

「我覺得對年輕人來說,離開故鄉,應該很吸引。」當時歐洲是戰場,很多年青人希望歐洲統一。恩神父不諱言,他不喜歡現在的歐洲,因為現在「講分裂、講獨立,好crazy!」

他在外方傳教會學習六年,也想過去中國傳教,奈何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國的大門緊緊關上。

1957年,他要選擇前程,院長問他喜歡去哪裏,他想去亞洲,於是填上日本和印度,結果被派到香港來。為什麼?「做神父,就是要你做不喜歡的事,去不喜歡的地方。」這就是院長的回覆。

恩神父渴望離開自己的「蛋殼」,跑到另一個地方去,與其他人相處,追求文化共融。
恩神父渴望離開自己的「蛋殼」,跑到另一個地方去,與其他人相處,追求文化共融。

文化差異,帶來莫大衝擊

恩神父很不開心,因為既不喜歡香港,也不喜歡受騙,還討厭坐船。「我暈船暈到天旋地轉,嘔到『死死吓』,整整25天都沒吃東西……」全程不飲、不食、不眠,他好不容易才捱到香港。

然而,踏上碼頭時,「我看到山上的房子,一閃一閃的燈火,就像聖誕夜的馬槽,這就是我對香港的第一印象。」尖沙咀的夜景,使他畢生難忘,也讓他開始改觀。

他本來討厭殖民地,以為香港很『英國』,一個月之後,「我開始感謝天主,因為香港就是中國,每個人都講中文。無論是食物,還是衣着,都很中國化,有很多中文報紙、電台講廣東話……天主將中國隱藏在香港裏面。」初來甫到,他要學習中文、英文,當然要學講廣東話。

來港後不久,恩神父跟20多個青年,去鳳凰山看日出,「想不到,在山上竟然望到中國的地方。」他們喜出望外,每人寫下一句說話,祝福中國青年,然後將紙條放進玻璃樽中,埋在地下。

世事很奇妙,大約在十多年前,他接到《南華早報》一個電話,告訴他一個英國家庭,在鳳凰山搭營過夜,竟然挖出一個玻璃樽,裏面藏着的,原來就是他們當年埋下的祝福紙條。

「我每次搭船出海,望到鳳凰山,都想起這件事。Amazing!」生命充滿奇蹟。

生活在香港,他逐漸體驗到文化差異帶來的衝擊。

恩神父認識一位男孩子,妹妹是天主教徒,哥哥要坐船到台灣讀書,她請神父送一份禮物給他。「讀書最緊要早起,不如送一個鬧鐘給他。」他心裏想。

他們的母親是虔誠的佛教徒,一見這份禮物,立即面色大變。神父當時不知道,「送鐘」跟「送終」同音,對廣東人來說,好忌諱。

另一打擊,來自另一次鳳凰山之旅,修士帶他到寶蓮寺參觀。在寺院附近,漫山遍野,長滿一種很美的植物,葉子很細小,他從沒見過,原來是茶樹。在好奇心驅使下,他摘下一塊葉子,放在簿中留念。怎料,附近有個尼姑,目睹這一幕,衝着他說了一大堆話。他雖然聽不懂,也感受到她的不滿。

同行的修士告訴他,「她說:『這些西人,去到哪裏,第一件事,就是毁滅生命。』」他呆在當下,完全不能想像,為何受到這樣的指責。

就這樣,他逐步接觸中國文化,亦深深感受到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了解到要透過慢慢學習,循序漸進,浸淫其中,才能領會箇中的奧義。

對他來說,這是個艱辛的文化旅程,來到香港,他要適應一種新的生活模式,與人溝通也是莫大的挑戰。

生活在香港,恩神父逐漸體驗到文化差異帶來的衝擊。
生活在香港,恩神父逐漸體驗到文化差異帶來的衝擊。

融入草根,體驗基層生活

恩神父最初來到香港,最先被派到跑馬地去,服務於聖瑪加利大堂。

有人告訴他,「跑馬地是有錢人聚居之處,也是賭錢的地方。」

他開始探訪後,印象卻不一樣。他最初到銅鑼灣的避風塘探望艇家,從一隻船跳到另一隻船,「小孩子對我這個陌生的『鬼佬』,好像不太歡迎。」他想起了意大利同鄉利瑪竇在肇慶的生活。

「還有瑪利諾中學山上的木屋區,也是貧民窟。」實地的觀察,令他認識到,這裏也是窮人生活的地方。

他還記得,當年的劉松仁,只有九歲,參加了聖母軍,還跟隨着他到處去探訪。

劉松仁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一向敬重恩神父,兩人私交甚篤。難怪他為了這次《利瑪竇》音樂劇的演出,答應了當導演,奉獻出三年的時間,推掉所有的工作。其實劉松仁早在2013年,已為恩神父演出過音樂劇《流芳濟世》,這已是第二次合作,他視之為使命,實在很難得。

「那時,還未有強逼教育,所以好自由。」恩神父開始構思,為失學的兒童辦義學。他在銅鑼灣聖保祿學校,借到場地,每天下午3時放學後,可以利用學校的課室辦義學。學校叫「恆心學校」,是完全免費的,學校的義務教師,大多是來自附近學校的中學生,聖保祿、瑪利諾、聖若瑟……

學生大多住在天台,義工姐姐有時要去叫醒他們來上課,有時甚至要煮飯給他們吃。「這班孩子可能好壞,也許在晚上,他們會在灣仔向美國大兵推銷毒品。」

「我也試過花50元,去跟一個乞丐父親交換孩子,帶他去上課。」這個深入基層的神父,就這樣辦起義學來,一辦十年。

其後,恩神父調去其他地區工作,因為不辭而別,令很多年輕人傷心,其中一個就是劉松仁。他們恍如迷途小羔羊,好不容易才找到神父問個究竟。

「我既然派到其他地方,就必須跟之前的一切割斷,否則,對其他地區的小朋友不公平,就好像你交上新的女朋友,就要跟舊女友一刀兩斷,否則就對不起新的女友。」神父的答案,聽起來,多麼有哲理!

離開跑馬地,恩神父曾到過香港仔田灣二年、鑽石山木屋區五年,然後去越南傳教,做砂糖的推銷員,認識了很多當地的中國人。兩年後回到香港,在灣仔的聖母聖衣堂,繼續他的傳道工作。

除了傳教,他也在香港仔的工廠做過工人。「我想融入草根,體驗基層的生活,不想只活在中層的香港。」恩神父在工廠工作多年,靠自己賺錢,養活自己及弟兄。教徒稱他恩神父,但在工廠裏,工友都會叫他恩叔。

接着,神父去了大角咀的中華聖母堂工作,先後服務過多個堂區,其中包括荃灣的葛達二聖堂、葵涌的聖斯德望堂、觀塘的耶穌復活堂,以及現今的聖若翰堂。

恩神父調去其他地區工作,因為不辭而別,令很多年輕人傷心,其中一個就是圖中的劉松仁。(《利瑪竇》音樂劇Facebook)
恩神父調去其他地區工作,因為不辭而別,令很多年輕人傷心,其中一個就是圖中的劉松仁。(《利瑪竇》音樂劇Facebook)

中國人,也視我為中國人

恩神父在越南西貢時,越戰剛結束。有一次他騎着單車,出外賣砂糖的時候,被警察截停,還盤問他:「單車是從什麼地方偷來的?」

他拿出合作社的證件,重申「單車是我的,車輪也是我的……」,但警察還是將他帶回警署去。

在警署內,三個警察一起審問他。情急智生下,他記起老闆的一句話:「我是工人,在社會主義國家,拉工人是不對的,應該拉老闆。」

憑着這句話,警方決定派一個警察押送他回合作社找老闆,但要將單車及砂糖留在警署。

神父回到合作社後,便與老闆一起返回警署。

就在這時,拘捕他的警察,把他拉在一角,悄悄地跟他說:「對不起!我拉錯人。我發誓,我不會拉中國人。我是中國人,但在越南出世,我不能透露我是中國人。千萬不要將這件事告訴你的老闆,單車和砂糖放在二樓,你們可以拿走。」

事情的發展,至此峰迴路轉。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他也摸不着頭腦。

後來才知道,原來恩神父每天早上上班,都會經過一間木屋,他通常會跟門口的阿婆打招呼,說聲「早晨」。這位阿婆,正是那個警察的外婆,婆婆知道孫兒拘捕了神父,便派人通知他:「這個是好人,要放他走。」

這個警察將恩神父視作中國人,所以釋放了他。

「我感到很開心,因為中國人,也把我當成是中國人。」這就是他最大的得着。

傳播福音,活用本地文化

眼前的恩神父,令我想起了明朝的利瑪竇,400多年前,年輕的神父,為了傳教,遠涉重洋,來到陌生的中國,迎接他的是因百般誤解而生的敵意。他選擇學習漢語,尊重中國文化,願意學習、了解、吸收中國文化,與士大夫、平民交往,嘗試融入中國的社會,他不畏艱難,與中國人交流其豐富的學識,文學、科學、禮儀、哲學,以及宗教論說,以無比的心力和時間,努力不懈用盡各種方法宣揚福音。

恩神父走的,何嘗不是利瑪竇走過的傳教之路?

恩神父經常披上斗篷,他戲稱那是利瑪竇制服;他追隨利瑪竇的足跡,來到香港傳教。時移世易,恩神父成功地融入基層,而且在傳教的路途上,不斷嘗試加入本地文化;同時亦協助本地教會推動禮儀本地化,例如用廣東話做彌撒。他又嘗試運用創新的方式傳播福音,與青年信徒合作,採用流行曲調,創作廣東話歌曲,讓信仰歌曲更易入腦,以幫助更多人認識天主。

「音樂可以團結人……一起唱歌可以使人認同、堅持一個信念。」恩神父亦與青年創辦「逾越知音」團體,到世界各地,透過舉辦音樂會去福傳。

音樂劇《流芳濟世》、《利瑪竇》的誕生,正正體現了恩神父一貫的信念。

作者與恩保德神父合照。
作者與恩保德神父合照。

馮珍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