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帶一路倡議需要新戰略思考

美國在海洋上仍然是不可挑戰的霸權,在金融和互聯網上儘管美國保持領先,但也感受到了來自中國的壓力。在中美貿易戰中,美國竭力打壓中國的知識經濟和技術並不難理解。

首先必須說明一點,以免人們對「戰略」一詞發生誤解。這裏所說的是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需要戰略思考。中國政府把一帶一路界定為「倡議」,而非「戰略」,這裏是具有其本身的意圖的。後來海內外很多人所討論的一帶一路已經遠遠超出中國政府的界定,多數人把一帶一路本身視為是中國的「戰略」。

這裏所討論的是,中國要實施這樣一個「倡議」是需要戰略思考的。換句話說,儘管一帶一路本身不是被人們所誇大了的「戰略」,但執行一帶一路是需要戰略的。

任何一個大項目的實施都需要戰略,何況像一帶一路那樣的跨區域和洲際的項目。儘管中國謙虛地把此界定為「倡議」,就是說這是一個開放的項目,中國的作用是「倡議」,但各國都可以參與到其中來。不過,在實施方面,中國作為「倡議國」必須做更多的事情,發揮更大的作用。在實際執行層面也是這樣,以至於很多人認為中國是這個項目的唯一主導者,是為了實現中國自身的國際意圖。國際社會尤其是西方對一帶一路就是如此認知的。

因此,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中國都必須思考其執行一帶一路的戰略。執行出現了問題,對項目本身的可持續性還是對國際社會都會產生不是所期望的結果。

自從一帶一路推出來之後,到今天已經有六年的時間了。至少在話語方面,一帶一路的效應是巨大的。這個概念不僅已經廣為傳播,而且已經成為今天國際社會外交的一個主題詞或者核心概念。但隨着概念的廣為傳播,人們對此的認識不是更清楚了,反而更不清楚了。

早期,人們比較機械地理解這個概念,就字面來理解這個概念,即中國所規劃的「一帶」和「一路」要經過哪些國家和區域?但到現在,這樣的理解不那麼管用了。一方面,似乎中國所做的所有事情,都被界定為一帶一路或者和一帶一路掛起鉤來。另一方面,因為一帶一路是開放性的,愈來愈多的國家和區域都被劃入了一帶一路的範疇。不過,如果範疇太大了,一帶一路就失去了原有的含義。

國際社會關註的問題

在國際層面,人們對一帶一路所關切的問題有很多,但歸納起來,主要有兩類不同的關切。就現在主導國際秩序的美國和一些西方大國來說,他們所關心的問題是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動力機制和意圖是什麽?是像西方國家從前實踐過的「帝國主義」「擴張主義」或者「殖民主義」嗎?或者是一個新版本的「主義」?中國要通過一帶一路來統治全世界嗎?是不是中國不滿意於國際秩序現狀,要通過一帶一路重塑世界和區域秩序?或者中國要修正這個秩序(即西方所說的「修正主義」)?或者僅僅如中國自身所說的,中國這樣做不是挑戰西方所確立的秩序,而是為了提供國際公共品,至多在西方秩序的基礎之上做些補充?

另一方面,就廣大的發展中國家來說,他們所關切的是一帶一路對自己國家的發展所能產生的影響,而不那麽關切國際體系層面的問題。考慮到至少到現在為止,一帶一路沿岸沿邊大多數國家都是發展中國家,很多仍然是落後國家,它們都需要發展,並且它們在國際社會也無話語權,這些國家對自己發展的關切不難理解。實際上,就很多國家來說,一帶一路給予了它們一個重新選擇或者調整發展模式的機會。二戰以來,大多數國家都遵循西方模式,但並沒有成功,那麽多年過去了,它們仍然處於貧窮之中。

鑒於中國改革開放之後的成功經驗,它們對中國的發展模式感興趣。它們對中國一帶一路所重視的基礎設施投資尤其感興趣,因為落後的基礎設施一直是這些國家經濟發展的大障礙。不過,這並不是說這些國家對一帶一路毫無疑慮。無論從概念上還是實踐層面,一些國家是有疑慮的。例如它們也關切,中國會不會變成另一個類似西方的「帝國主義者」或者「殖民地主義者」?中國給予了它們無條件的投資,但它們是否能夠承擔得起對中國的債務?如果不能如期償還,中國會對它們采取什麽樣的行動?中國通過一帶一路參與它們的發展,但中國的方式是可以持續的嗎?更為重要的是,中國通過參與它們的發展,會不會也試圖影響它們的內政?

實際上,諸如此類的問題在這些發展中國往往因為各種因素(反對黨、社會團體、西方勢力等等)而經常被放大和誇大,而對中國在當地的項目產生極其負面的影響。緬甸、斯里蘭卡和馬來西亞是典型,巴基斯坦(印巴經濟走廊)在很大程度上也面臨類似的問題。

不管怎麼樣,所有國家,不僅僅是一帶一路沿岸沿邊國家,而且也是其他不那麽相關的國家,都在積極計算和評估一帶一路能夠為自己帶來的利益和風險?作為創始國的中國又如何呢?如果早期對一帶一路的利益和風險的評估只是概念層面的,這麽多年下來,現在的評估已經具有了豐富的經驗材料。

一帶一路可以給中國帶來什麽樣的利益?多少利益?中國又在不同層面(國內、區域和國際)面臨怎樣的風險呢?如何避免和控制風險?當一種方式因為形勢的變化變得不再可行的時候,需要什麽樣的替代方式?簡單地說,到了今天,如何定義一帶一路?中國要做什麼?怎麽做?實際上,對這些問題,很多人並不清楚。這就是說,中國需要對一帶一路做新的戰略思考。

中國在一帶一路的利益和風險

如何評估中國自身在一帶一路的利益和風險?其實,就內部來說,是實現可持續的發展;就外部來說,是實現國家安全。如果從這兩個視角來看,人們至少需要考量如下幾個問題。

其一、國內國際兩方面發展的平衡。一帶一路首要目標就是要實現國內的可持續發展,而非西方所說的對外擴張。資本、產能和技術的「走出去」都是為了內部的發展。因此,一帶一路以不影響內部可持續發展為原則。再者,一旦內部發展受到負面影響,外部的發展就沒有了基礎,變得更加不可持續了。這也是中國內部一些人所擔心的。歷史上,中國有這樣的傳統。朝貢體系是一個例子。其他國家向中國的皇帝叩一個頭,中國就向這些國家開放貿易,而中國本身從來不要求他國向中國開放。這種不對稱的開放使得朝貢體系經常成為中國的負擔。

毛澤東時代的援外儘管是為當時的「生存外交」服務,但也是以犧牲內部利益為代價的。國家主導的「走出去」項目尤其要註意其經濟能力的可持續性。有人開始擔憂一帶一路會變成另一個「鄭和」項目,這並非沒有一點道理。鄭和七次下西洋,充分代表了當時明朝的國家能力,但之後因為內部因素嘎然而止。

其二、「一帶」給中國西部邊境有可能帶來的戰略、文明等地緣政治環境的沖擊。「一帶」涉及中國和俄羅斯、中亞國家、中東地區之間的關系。數千年裏,這些地區都是地緣政治環境最為覆雜的地方。正因為如此,才會出現「長城」。到了今天,人們可能必須重新思考長城文化的價值。不同的宗教、不同的文明、不同的生活方式、伊斯蘭極端主義、大小國錯綜覆雜的關係,所有能夠導致國際國內沖突的因素都在「一帶」區域體現出來。而這些又會馬上反映到中國內部,演變成中國本身的問題。

這些年來,儘管西方指責中國遏制穆斯林文化,但在全球化背景下,中國西部穆斯林文化實際上得到大發展。此外,漢人人口的急劇減少、對少數民族的不合理的優惠政策、地方政府因為恐懼民族和宗教問題而不敢處理等等,使得這些地方變得愈來愈不可治理。同時,一旦中國想有所作為,以自己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就會立刻招致很大的國際壓力。可以預見,一帶一路不可能不影響到所有這些因素。如果一帶一路能夠對這些因素有所遏制,就可能有助於治理;但如果一帶一路「解放」了這些因素,廣袤的西部就會變得不可治理。

其三、中國既是陸地國家,也是海洋國家,就要考慮如何維持陸地利益和海洋利益之間的平衡問題。傳統上,自明清以來,中國的陸地文化戰勝了自己的海洋文化,使得中國放棄了成為海洋大國的機會。今天,當人們的焦點轉移到海洋國家的時候,如何處理陸地和海洋需要很多的考量。經驗地看,當人們在海洋遇到困難的時候,就很容易轉向陸地,這是文化使然。從經濟利益的角度來看,海洋顯然遠遠重要於陸地。中國今天是世界上最大的貿易國家,而80%以上的貿易就需要經過南中國海。或者說,中國至少從經濟上說,已經是海洋國家。但如何處理與海洋有關的問題呢?這方面需要做認真的戰略考量。

這些年來,在黃海、東海、南中國海、印度洋等都面臨着重要的挑戰。如果沒有發展出海洋精神,很難解決這些問題。今天,因為一帶一路,這些問題變得具有現實性,因為畢竟怎麽說,「一路」是「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

其四、既是走向了海洋,也要重新評估海洋的地緣政治價值。任何國家,除非是想建立帝國,無論是陸地地緣還是海洋地緣,其重要性已經是今非昔比了。今天,除了傳統的技術製造業、金融和互聯網已經成為經濟主體。如果借用傳統地緣政治的概念,人們可以說,誰控制了這兩個相關的領域,誰就能控制世界。美國正在以各種方式減少對傳統地緣的投入,而轉向金融和互聯網。所以,如果要排列一個優先次序的話,金融互聯網居先、海洋居次、陸地再次。

對陸地地緣,西方和美國一直會對中國持批評、反對甚至阻撓的政策,但其本身不會投入太大,因為它們對陸地經濟已經沒有很大的經濟動機。對海洋,美國會有相當的投入來維持其海上霸權,既有很大的經濟動機,也有以美國為中心的安全考量。而對金融和互聯網,美國的投入會最大。如果美國在陸地地緣上的利益已經不大,在海洋上仍然是不可挑戰的霸權,在金融和互聯網上儘管美國保持領先,但也感受到了來自中國的壓力。這次,中美貿易戰中,美國竭力打壓中國的知識經濟和技術並不難理解。

如果在構建、調整和實施一帶一路過程中,能夠把諸如此類的因素考慮進去,人們既能夠清醒地認識到一帶一路所可能帶來的利益和風險,也能夠對一帶一路在中國內外發展中的角色有一個客觀的認識。

原刊於《聯合早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