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棄子──不應埋沒的舊體詩人

周棄子文名素來頗受推重,詩人周夢蝶為周氏至交,對後者最為崇拜;散文家董橋亦對周氏其詩其人甚為心慕。惜周氏一生惜墨如金,傳世之作不多,加上向無存稿,且因一海之隔,內地知者甚寥,至為可惜。

隨着上世紀白話文運動興起,新詩成為文學領域上被受注視的文體。與此同時,文言文及舊體詩詞卻逐漸淡出,或退居邊緣,或成為伏流,多為少數舊學根底優厚的文人雅士,寄託情志之作。然而,正是這些語言精煉、用典豐富的舊體詩作,保留古典中文的一派優美典雅,亦為上世紀的中國文學留下傳統的文脈。

當中,舊體詩人周棄子(1912-1984)早已享負盛名於詩壇,其作「鬱結深秀,落筆哀淒,別有清苦憂憤之意」(錄自國立台灣文學館「2007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甚值細賞。周氏原名學藩,字棄子,湖北大冶市人,曾入讀湖北省立國學專修學校,後歷任四川、貴州省政府主任秘書。1949年渡海赴台灣,屢任秘書、文書等職,更有20世紀台灣首席詩人之美譽。周氏文名素來頗受推重,詩人周夢蝶為周氏至交,對後者最為崇拜;散文家董橋亦對周氏其詩其人甚為心慕。

惜周氏一生惜墨如金,傳世之作不多,加上向無存稿,且因一海之隔,內地知者甚寥,至為可惜。直至2009年,《周棄子先生集》由合肥黃山詩社出版,周氏詩詞得繼上世紀80年代末台灣出版之合輯後,再入今人眼簾,誠為美事。香港浸會大學語文中心高級講師朱少璋着力翻查上世紀50年代前多種報章刊物,搜得多篇周棄子赴台前的詩詞及散文,當中大部分前此未曾結集,殊為珍貴,並據此編成《艤舟集──周棄子渡海前詩文百篇》一書,交予香港中華書局出版,不但讓讀者得窺周氏才情與創作,更是上世紀舊體詩壇風貌與成就的可觀一頁。

渡海前作品已見早慧

《艤舟集》收詩88首(含三截斷句)、詞19首、文8篇,以詩詞為主,可見周棄子少時即致力於此。朱少璋〈欸乃一聲──周棄子渡海前諸作〉一文(載《艤舟集》),詳細述介周氏渡海前詩文的藝術價值及成就,並統計周氏在14歲之齡(1926年)已發表過十首詩作,包括八首七絕,一首七律及一首五律,可見周氏已「嶄露頭角」,又形容他「年少時即吐屬霞彩,才驚四座」。

朱少璋繼而舉當中的〈惜花詞〉為例。周氏曾自述此詞乃為某「頗能詩」卻「嫁里中老農為妾」的女子而作,以解慰其「天壤王郎」(對丈夫不滿)之恨。朱少璋欣賞「莫羨珊瑚高七尺,綠珠樓上月光寒」、「小星宜傍老人邊」等詩句,許為「含意典雅、寓意深刻」,更稱周氏「少慧,信有夙因」,且「詩筆老練,而且思想成熟」。周氏信有前世因緣,並寫下「貧賤夫妻枕席安」、「薄倖郎都是少年」等句,排解女子煩憂,對人情世故多有理解梳通﹐可見周氏少作已脫稚氣,早年已甚擅詩。

周棄子用印 「讀書成丐」( 張直厂刻)。
周棄子用印 「讀書成丐」( 張直厂刻)。

周氏其他渡海前詩詞,不乏佳作,如〈謁故友馬石溪天來墓〉中的「萋萋宿草含朝露,黯黯重山鎖暮雲」,以及〈菩薩蠻〉中的「誰言相見好,一樣添淒懊。昨夜夢模糊,無多淚已枯」,已可初窺周氏哀淒清苦的筆調。至於〈悼魯迅翁兩章〉中的「盡從惡抱識危詞,一士崢嶸世所知」、「獨守堅貞事已難,若論際遇亦辛酸」等句,頗合周氏對魯迅「志哀」、「紀念」,甚至「感逝哀亡」的下筆初衷,感念之情,流露紙上。

另外,周氏作於1936年的〈蔣黑兒曲〉,朱少璋即指是「以歌妓蔣黑兒的生平遭遇旁涉並貫以時局動蕩之實況、人民流離顛沛等時事」,具備史詩規模與深度,讚譽為「年輕詩人的大手筆」。這點從讀「無端世局尤奇幻,敵國居然成內患」、「此地更無親友在,與君同是喪家人」等句,已可初嘗周詩淒苦滋味。

舊詩以外:周棄子的新詩與散文

《艤舟集》未讓舊體詩詞專美,當中更有一首新詩,為前人的周氏研究所鮮聞。朱少璋根據周氏昔日文章線索,發現周氏曾用「鄒待清」為署名,後來覓得同署名者所作的新詩〈懷〉,終確認是周氏新詩之作。

周棄子的新詩〈懷〉(1936年《天地人( 上海) 》第四期,署名「鄒待清」。)
周棄子的新詩〈懷〉(1936年《天地人( 上海) 》第四期,署名「鄒待清」。)

朱少璋稱許此詩有「絲絲古典氣息」,如「在白堤的驢背上」可比詩人騎驢;第三、四、五及七行的「想、上、旁、像」四字,以及第11、12及14行的「起、詩、子」三字均押韻,「讀起來頗具音樂感」。就意境而言,周氏一面說「懷想」和「相思」,卻形容所思所想的對象是「陌生」,不免有點蒼涼。

詩作以外,周氏亦擅寫散文,如〈龍門紀遊〉,依次步移「敘寫天津橋、邵村、安樂窩、關林、潛溪、賓陽洞、八仙洞、千佛洞、蓮花洞、古陽洞、牛骨洞……步移景換,脈絡井然,條理清晰」(朱少璋語),不乏可觀段落:

出賓陽洞,迴趨稍向東南,飛瀑如細練,形纖矬非鉅觀,然水沫濺膚,涼沁肌骨;其下珍珠泉,水又自地出,如魚鼓腮噴薄以成者,上下交激,迸為薄霧,折日光成異彩,如三稜鏡中所見,信為巧幻,據崖石以口就水,肺腸皆沃冰雪,涼氣颼颼自肘腋出……

此段讀來清涼沁人,誠可謂上佳遊記之範式。另外如〈尋阮玲玉墓〉,記周氏30年代訪阮玲玉的墓園,沿途「路很長,愈走愈冷落。……人和馬都沒有聲息,很寂寞。」到得見阮氏之墓,卻是「鋪着將萎死的草皮,圍着快爛斷的鐵絲。是如此的狹隘而荒寒的一塊土」,令周氏不禁「讓如雨的淚,代替了我的動作和言語。」景象凄寂,讀來真摯。

詩書結緣香島

周棄子於上世紀30年代認識徐訏,後來兩人成為至交。徐訏1969年轉到香港浸會書院(今香港浸會大學)當講師,曾任中文系系主任,後又兼任文學院院長,1980年退休,同年病逝。朱少璋既從浸會大學出身,後更於該校圖書館發現周棄子60年代簽贈徐訏的《未埋庵短書》,並理出流傳緒序,稱該書應為徐氏離校時轉贈圖書館,嘆周、徐二人「早已淡出了人間世,可遺物與遺墨俱在,都具體、都清晰。」如今周氏渡海前詩文為該校學者覓得,促成《艤舟集》成書,讓周氏歿後仍在香港深得解人,詩書結緣香島,成就文壇美談。

台灣作家彭歌曾撰〈此世只是一夢──寂寞詩人周棄子〉一文,介紹周氏詩藝,其文題或可如是理解:周氏的「寂寞」不只是個人心景及詩作意象,更是其著作至今仍未充分進入讀者視野,流傳未廣的境況。隨着《周棄子先生集》早前在內地刊行,加以《艤舟集》面世,周氏詩文當漸為人識,不致埋沒。

周棄子最後手跡 ( 1984年8月10日)。
周棄子最後手跡 ( 1984年8月10日)。

董橋在〈春臺遺韻〉一文中曾記:

……(周棄子)在四川、貴州做過省政府主任秘書,也在銀行做過事,天生孤傲,一生困頓,人到中年跟鄰居年輕女孩子享過一段漫長的情愫,最後女孩子嫁了人,周先生灰暗的人生一下子漆黑了,自號「藥廬」,居室改叫「未埋庵」:「我已無生但未埋」!郭嗣汾先生說周棄子苦戀時期講過這樣一句話:「愛情和出麻疹一樣,年紀愈大愈嚴重」。

周氏以「未埋庵」之名,形容自己猶如已死,卻未埋葬,狀甚頹廢失落。其際遇與情困固是憾事,尤帶淒苦,但人生如詩,情懷化為創作,卻因此成就其詩藝高度,亦為文學史留下古雅一筆,至今未埋,墨香猶存。

新書簡介

書名:《艤舟集──周棄子渡海前詩文百篇》

作者:周棄子

編者:朱少璋

出版社: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18年1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