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里士多德哲學不在道德判別

亞氏書有趣,除了是內容豐富外,還有學說不死板、沒教條味道。就是論德善吧,也不見得很有訓誨口吻。他明白到,道德判別的基礎,並不堅如磐石;而人生在世,道德判別並不是唯一的判別。

批評亞氏(亞里士多德)道德哲學的人,歷來不少。17世紀英國哲學家霍布斯(T. Hobbes)就認為,你說人追求美善,是自然而然的,人只要不故步自封,帶着開放的心靈,累積經驗,細細思量,就能接近善的門檻,也就是善惡的判別了。(倒有點像我們說的「天理自在人心」。)這樣說,太危險了,因為這等於說,人可以憑着自身的修為,懂得辨善惡是非,不必靠賴社會政治法律的力量!這類自然論,太「顛覆」了──君令,還有誰聽?

持相對論的,又有另一種說法。美善固然崇高,但說美善來自自然,那人間的崇高價值,是推而放諸四海而準的了。歷史,可不是這樣說。世上社會眾多,不見得人人認定同一價值;你亞氏認為是義的,我們社會不見得同意。所以嗎,美善,並不來自自然,是來自社會文化和歷史。

是不是歷史發展的因素,亞氏就看不到?是不是人需要社會,他竟然無視?抑或他的學說,雖然很有目的論、自然論的色彩,但正因為他早看到各種可能,使他在立論時帶有保留?使他的學說不走極端、不絕對、不僵硬?

猶有進者。我們讀書能夠用心一點,仔細推敲,當不難發現,在看似絕對的道德術語背後,有很多猶豫不定的論點。在善惡好壞的判斷下,見到的不是黑白分明而是困境。讀完全書,更不難發現,打從一開始,就有了不那麼穩定的感覺。亞氏陳義固高,他卻明白,再高,也躲不了風吹雨打的考驗。

近代政治哲學一抬頭,就是一場早來的風雨。比霍布斯早出200年的馬基維里(N. Machiavelli),就不滿亞氏的中庸論。一個指揮官,如果用「中間落墨」做他的座右銘,他就糟糕了。一個統治者,如果只懂黃金分割,凡事處處不走偏鋒,不行霸道,那一定失敗。

他當然不喜歡亞氏「中庸是美」的觀點,也不要亞氏的公義論。公義,是兩端的中庸嗎?勇夫站在莽夫和懦夫之間。義人呢?公義,是不義的反面,不是什麼中庸的東西;稍後談到的克己,也不屬中庸論調。亞氏學說包羅甚廣,更沒有一條公式通全卷的事情。很多時候,在不知不覺間,我們就從一個領域滑進另一個;如果觀察不敏銳,以為德善只有中庸,那就是毫釐之差,千里之謬了。

那還不止。《倫理學》一書,奇特之處甚多。世人一向以為,亞氏的倫理學,是要鼓吹德善;書,必然是一本道德教誨的書。不錯,書的前部分多談德善;過半後,智善冒升,直是凌駕德善之上。到了最後,亞氏所高舉的、人當追求的美善,是要攀尋智慧!那不是大家所期待的、滿口仁義道德的訓誨吧?

亞里士多德認為,人所應追求的美善,是要追求智慧。(Pixabay)
亞里士多德認為,人所應追求的美善,是要追求智慧。(Pixabay)

亞氏書有趣,除了是內容豐富外,還有學說不死板、沒教條味道。就是論德善吧,也不見得很有訓誨口吻。他明白到,道德判別的基礎,並不堅如磐石;而人生在世,道德判別並不是唯一的判別。亞氏的教訓,超越了這個判別,讓我們看到更高的。

了解西方思想背景 應從《倫理學》入手

近年,史特勞斯(Leo Strauss)是個頗受爭議的學者。他的不少作品,我國都出版了中譯本。史特勞斯學派(The Straussian School)中人,多秉承了他的治學風格,在研究西方古今政治哲學上,屢有佳績。但作品主要是德文和英文的。用中文寫的,這是第一本。自己既然身為學派在中國唯一門人(──沒有聽說過有同門的學長),不敢說有什麼成績,但為師門略盡綿力,也很應該。

說起史公這個學派,近年在中國漸為人所認識,那是甘陽兄與劉小楓兄的功勞了。史公本人30多年前去世,「掌門」一職就落到克羅普西教授(Joseph Cropsey)的肩膊上;他是史公指定的遺稿管理人,也是我的恩師。年前好些國內出版社,都希望取得翻譯史公著作的中文版權。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向老教授請教,老師就要他們跟我聯絡,說我是學派的唯一中國學生。後來我也給他們介紹了一些中國的出版社。說來可惜,我離開學校以後,到老師退休為止,再沒有聽到有中國學生向老師求學。

史公教益我無緣親炙,克羅普西先生的淵博學問,我倒有幸見聞多時,多年前也曾翻譯了他論阿當·史密夫(Adam Smith)的作品。老師也鼓勵我給中國讀者介紹西方東西。看到我國近年的風氣,人人都在說要「認識西方」,可人人都從工業革命開始着手。這着實有問題。要認識,就當從西方的根源開始;那才比較全面。想了好些時日,才決定動筆。希望這本小書,能有助讀者了解西方古典哲學精粹。

要了解西方哲學,總得多少知道它的流變。在文藝復興以前,歐洲人的道德觀,背後有兩條主線︰一是基督教的宗教影響,一是亞氏的倫理教化。中世紀,教會力量淹蓋所有;亞氏的作品,無形中給「壓」了下去。所以文藝復興一到來,人人重拾古典,回到亞氏的作品上去。隨着科學的興起,歐洲思想界掀起了持續的論辯。從義大利的N. Machiavelli,到法國的R. Descartes,到荷蘭的B. Spinoza,到英國的T. Hobbes,都或多或少的針對着亞氏來立言。沉寂了多年的《倫理學》,又回到活躍的思想界舞台。

中世紀教會力量將亞里士多德作品壓下去,到文藝復興時期,人人重新重視亞里士多德思想。(Pixabay)
中世紀教會力量將亞里士多德作品壓下去,到文藝復興時期,人人重新重視亞里士多德思想。(Pixabay)

這場論辯,使亞氏倫理學說再散光芒。稍後的J. Rousseau和I. Kant,更奉亞氏為至寶。而康德的道德學說,他所談論的善惡計算,滿載着亞氏的聲音。近世的J. Rawls論人性品格,也宗師亞氏。可說是日久常新的學說了。張東蓀序嚴群書(見下),曾這樣說︰「是以亞氏此書雖為最古之書,但同時復為最能經久之作……泰西言道德者仍必奉為經典。」可謂中矣。

今天,我們要明白西方人的思想背景,從《倫理學》入手,應該沒有錯。

如果多少了解了西方思想的源流,卻不能啟發我們多點兒了解自己的思想,也不太妥當。所以在想到可以比照的地方,我會補上一些自己的見解,拿中國的傳統看法來稍作比較。倒不必定孰優孰劣,但起碼可見兩者異同。

比如說,孔子說中庸。亞氏說中庸。張君勱曾經這麼說︰「亞氏不採理性與非理性之二分說……而遇事以人情斟酌其間,故其言曰︰中庸者,因人而異,因事而異,其不欲超乎人情之隱曲而立一絕對的標準明矣。」那麼兩位古代賢者論中庸,有沒有區別?如果有,在什麼地方?在人性的認識上,先秦儒和古代希臘哲學,有何差異?2000年前的差異,引發出怎樣的後果?不論中國西方,在面對今天、回顧過去的時候,能夠多明白各自的起點,能進一步取彼之長、補己之短,那我們今天重溫亞氏《倫理學》一書,就十分有意義了。

假如這本小書真能拋磚引玉,帶出更多的討論,豈不甚好?

行文深入淺出 以便讀者

亞里士多德,是個音譯名。大家都知道。但顯然是個英文音譯,不是希臘文的。就是英文名吧,唸來也覺得有點問題︰為什麼不叫阿里士多圖?再說,音譯名以音近為準,那為什麼不是阿瑞斯拖圖?現在提出來,已經太晚了。我明白。大家都慣用亞里士多德。總覺得,是阿不是亞,本來想略改一字,叫阿里士多德,希望日後我們譯外文作品的時候,多加注意。但發覺,亞里士多德一名早已流通,人人習慣用它,如果現在更動,會產生不便的。就用大家熟悉的名字好了。

讀者稍稍翻閱今天的譯書,隨處可以發現,我們的譯名,沒有劃一準則。比方說,同類同音的名字,可以有不同的漢譯。例如Aristides是阿里斯提得斯,Aristodemus是亞里斯托得摩,Aristippus是亞里斯提卜,Aristotle當然是亞里士多德了。我希望改亞作阿,也不是全無根據;儘管我們的漢譯外文,並不那麼準確。

鄧文正認為,亞里士多德的音譯不夠精準,應以「阿」取代「亞」。(Pixabay)
鄧文正認為,亞里士多德的音譯不夠精準,應以「阿」取代「亞」。(Pixabay)

大家一定會問︰那我們自己有沒有用中文書寫,解說《倫理學》的作品?有。那是嚴群(嚴復後人)著,名《亞里士多德之倫理思想》,1933年商務印書館出版。2003年北京商務重印。原書面世距今70多年。(為什麼這麼重要的西方經典,70多年來都沒有中國學者著書談論,值得大家深思。)不過,該書的特色,和本書很不一樣。一是嚴君所用原書,據他說是J. Weldon的英譯本。(其實名字弄錯了。嚴君書所引原譯者名字,是Welldon不是Weldon。)通篇不見參考希臘文原著。這頗有問題。比方說,當原文和英文用語有出入,又或者希臘文涵義比英文廣的時候,緊貼英文就無法全面表達作者的原意了。嚴君在解說八、九兩卷時,正碰上這個問題。另一是嚴君自己改動了亞氏原書的次序。我們不知何故。那着實不好。但次序一更動,亞氏原來的連貫就沒有了。再一是嚴用文言,我用語體。嚴格來說,文言較精簡短潔,但比較不容易推廣。本書行文,盡量避免用上艱澀深奧的術語,也盡量做到書寫清簡,段落分明,以便讀者。

說起「以便讀者」,還有一點值得一提。我用深入淺出的行文,來介紹亞氏的學說,有兩個原因。第一,史特勞斯學派的治學風格,着重細緻的文本解說。繁冗的旁徵博引,詳引學者的相互辯論文字,是側重考證。考證學自有好處,卻不是本書的用力所在。也不便讀者。文本解說,也是我國前人注釋經典的方式,只是沒有用到研究西方經典上去。還有,要達到最理想效果,應該是拿原書(中/英譯本)一起讀。文字會有出入;但不要緊,耐着性子就行了。近代學術,多套用一大堆理論,往往語詞艱澀難懂,教讀者如墮五里霧中;好些時甚至是硬套。學者自己的深思反省,都不見了。我的治學方法,對讀者該是更合適的。

第二,兩年多前,當時任職江蘇教育出版社的席云舒兄,要我寫這本書,好推廣給國人認識。當時的共識是,既然要推廣,那得有便推廣的條件才行。學究式的書,讀起來太沉重。如果全國只有17位學者看得懂,那我是徹底失敗了。如果有17萬讀者看得懂,那才叫推廣成功。怎樣下筆,才可以教人人讀懂,才能「以便讀者」,一直是我的考慮。

《倫理學》原書分十卷,每卷下分節。長短不一。本書因應分為十章,章下分節,完全對應原書。讀者對照着看,會倍感便利。

鳴謝

幾年前,辦了個研討小組,談西方古今哲學。首先讀的,是亞氏《倫理學》。沒有洪逸逸、寇夏萍、蕭文琴、黃少賢等同學的不懈,給我多所啟發,我不會重新拿起這本經典作品。

沒有余國藩兄(芝加哥大學榮休教授)的指點,本書錯漏一定更多。兄待我厚。猶記寫作時,每完一章,必呈稿請教,和他討論。國藩兄不厭其煩,逐章給我寶貴意見。古人所謂傳道解惑者,此也。

沒有李歐梵兄(哈佛大學榮休教授)的敦促和鼓勵,我也許不會提筆寫書。多年來,歐梵的不斷鞭策,把我推上了寫作的路上。所以本書完稿前,決定了繼續寫──下集。

沒有父母的支持,我沒有機會到芝加哥升學。

沒有克羅普西(J. Cropsey)先生(芝加哥大學榮休教授)多年的教導與啟蒙,我根本不會懂西方哲學,更不必說古典希臘思想。這本小書,就獻給他老人家。

新書簡介

書名:《福樂的追求:解讀《倫理學》》

作者:鄧文正

出版社:花千樹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1年4月1日

解讀《倫理學》二之二

本系列文章:

亞里士多德沉思世事 追求智者福樂

鄧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