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不死,只是凋零──深切悼念陳明銶教授

陳明銶教授一生志節之堅,而且不求名利,不與人爭,潔身自愛,退休後回到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這20年中,就好像蘇武在貝加爾湖牧羊一樣清苦、孤單、無助。最令我尊敬的還是他擁有作為學者的高貴靈魂。

編按:史丹福大學東亞研究中心傑出專家陳明銶教授2018年10月30日逝世。中國近代史研究者李龍鑣先生撰寫〈一生展現學者風骨──深切悼念陳明銶教授〉,以作悼念。本社將分兩篇刊出,以下為第二篇。

執教港大講中文

近十幾年來,陳教授不論在港、澳、台甚至大陸的演講,只要我不是外出旅遊,他一定邀請出席。就算不請我也樂於自來。無論是在中文大學、教育學院、城大、樹仁、浸會、嶺南、灼見名家周年論壇、澳門大學、江門五邑大學、台北的淡江大學、台中的東海及暨南等學府,我都追隨左右,可說無役不從,已是他半個免繳學費的弟子。因為他每篇講詞,皆很認真準備,不說假話,說實話,句句都出於學術良知,不會口不對心,讓聽者受益,有滿載而歸之感!而且覺得是很有價值的一課。他的歷史觀對我影響很大,雖然書生無用,但他真正做到脫下長衫,莫作奴才。所以他執教港大時,敢在港大校長王賡武面前,毫不客氣地據理力爭講述中史時,採用中文講課,結果校長接納他的創見。

知性旅遊活字典

去年陳教授為我所作的新書《穿越歷史長河的驚濤駭浪》,撰寫了一篇5000字的長序,述說我們訂交經過。並提到他在電話中,指導我要親臨歷史發生的現場,作第一手的研調及較深入體會。2007年9 月我與一班團友到法國旅遊,他要我離隊去看周恩來、鄧小平等在法國「勤工儉學」的事蹟,特別指定要去法國中部里昂(Lyon)的中法大學舊址勘察。另一面是2010年10月31日我與內子及旅遊好友一同乘搭遊覽歐洲萊茵河(Rhine River)沿岸的內河觀光船,事前也曾請教他有關行程,他特別提醒我半途何處離船,到馳名中外的德國克虜伯兵工廠(Krupps Arsenal Works)及其家族故居莊園參訪,並順道遊覽前西德首都波昂(Bonn),所涉行程較為複雜,若非陳教授悉心指導,一般人不容易做到。很感激陳教授代為策劃,得以如願。再另外有一回,我們計劃到柏林,陳教授除特別介紹幾處重大的博物館和畫廊及國會大廈之外,更提議到近郊波茨坦(Potsdam)參觀波茨坦皇宮以外的別墅莫愁宮,又名無憂宮(Schloss Sanssouci),亦到波茨坦會議(1945年6月,二次大戰歐洲戰區停火終戰後,美國、英國和蘇聯三強在波茨坦召開高峰會議,奠定二次大戰後的亞洲秩序)會場的舊址,正是當年帝國時期的德國太子府(Schloss Cecilien Hof)。這些都是陳教授所推薦。此外又指導我們乘搭郵輪到黑海之濱,遊覽烏克蘭,參觀俄國黑海艦隊的基地,以及避暑勝地雅爾達,實地了解1945年2月美、英、蘇三巨頭用八天時間在雅爾達會議簽署密約,出賣中國權益之經過真相,因此外蒙古從中國分裂出去,遺害至今。因篇幅所限,在此不多贅,請參該序文。

今天我們不妨重溫他本來要在今年10月31日於香港萬豪酒店灼見名家周年論壇上發表主題演講遺稿,「中美新關係」再讀一遍,詳閱其內涵,便可一目瞭然其功力。他平時不僅口才出色動聽,而講辭內容隨着歷史的腳步而顯現,常常走在歷史的前端,喻含哲理,處處展現知識分子風骨,不失學者本色,有中國人的正義感和個人氣節,他是真正做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歷史學家,言而在耳,但已成絕響,遺風可再乎?感嘆哲人其善,感懷斯人,誰能任後世之師,怎不令人倍感悲傷,留下世人無限深思,然而我們以蒼生為念,又將如何繼承並發揚陳明銶教授的風格與精神,以慰他在天之靈!

左起:亞太台商聯合會總會長潘漢唐、陳明銶教授、嶺南大學前副校長饒美蛟教授、中文大學出版社前社長陸國燊博士、李龍鑣。
左起:亞太台商聯合會總會長潘漢唐、陳明銶教授、嶺南大學前副校長饒美蛟教授、中文大學出版社前社長陸國燊博士、李龍鑣。

靈魂高潔見操守

陳明銶教授一生志節之堅,而且不求名利,不與人爭,潔身自愛,退休後回到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這20年中,就好像蘇武在貝加爾湖牧羊一樣清苦、孤單、無助。最令我尊敬的還是他擁有作為學者的高貴靈魂,那無法被腐化的操守。無時無刻不在對他的弟字之大愛,對青年學生的關愛,我曾多次親眼見到他在酒店客房內,指導學生寫論文至半夜3點多鐘仍不休息,甚至早已立下遺囑,將他僅存微薄的遺產全數分給他的愛徒,不帶走任何雲彩,他全心投入的專注研究精神,從不氣餒的使命感,以及對在歷史教育上的獨特貢獻,皆已化為時代共有的資產。因此,雖然我尚在台灣養病期間,一定要返港參加他的追思會才感到安心!

陳明銶教授在歷史教育上的貢獻,港人與港大學生是有目共睹,不用我在這裏贅言,他育才無數,現已桃李滿門的成績與風骨才能,讓人們永世不忘,與隨波逐流的學者不可同日而語。看他在生命最後的一天,幾乎都在鍥而不捨的推動之下見諸行動。從其瀕臨生命盡頭的所言所行,已可窺其風範之一班。他的行程,是從三藩市坐夜機至港,上午7時抵港之後,馬不停蹄,準備立即投入工作,簡直是以身殉教。的確是做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所以文灼非兄與區志堅博士希望我寫一篇文章悼念陳教授,我當然樂於遵命,而且覺得是義不容辭。

人無法永遠存在

還有一件事必須坦白講出來,否則變成「貪天之功以為己力」。就在2015年,筆者長孫李維鈞,在美國投考西點軍校及海軍官校時,報名投考學生達18000人,合格被取錄者僅1000人,投考資格除了必須美國出生,以及三位國會議員的推薦書、高中畢業時的公開試成績要優等之外,仍需要經過筆試與面試及格,嚴格的體檢也須合格,同時必須呈交一篇論文。筆者事前將該論文請陳教授過目潤色修正,想不到放榜之日,慶幸西點軍校及海軍官校都通知錄取了他。

陳教授尚且極力主張應該選擇進入海軍官校就讀,因為美國海軍實力,堪稱世界之首,並指出,陸軍方面,聲譽不算第一。海軍艦隊經常訪問世界各國基地,負有外交使命,有較多機會擴闊見聞。同時,他多次在電話中對我說,很希望能出席孫兒的畢業典禮,可見他親切真摯的一面。時光永遠像流星般飛逝,轉瞬間就快四年了,明年5月中旬便可畢業。如無意外,特朗普也會親臨主持盛會,去年由他頒發證書及檢閱。今年12月8日,西點軍校與海軍官校,一年一度在賓州費城舉行美式足球比賽,特朗普也從華府冒風寒趕往參觀。

孫兒未來的幸福前程,原來有它一段不為人知的淵源出處,陳教授的愛護青年晚輩,令吾畢生難忘。余對陳教授的感念是無窮無盡的。他的離去,使我心情非常沉痛,是多麼不捨,讓我為之泫然淚下。

余之年華終將老去,使我深信,人沒有永生,也無法永遠存在。中國遠古之前所鑄造的青銅器和瓷器,反而可以仍然遺留下來,收藏在倫敦帝國博物館、台灣故宮博物館、河南鄭州博物館,以及土耳其伊斯坦堡的皇宮之中,供給世人欣賞懷舊,但大部分人所製造出來的東西皆有其生命限期,幸陳教授已身體力行,且有具體成績傳世。即今執筆撰寫此文時,一切以前與他交往情景仍恍如眼前,而人事已全非矣!

這次筆者專誠返港,參加港大王賡武堂舉行之陳明銶教授追思會,見到還有來自千里之外的師生,全程參與從下午2時至6時半四個多小時的活動,大會安排了許多位師生、同事、政界好友登台發言,傷情至深,感人至誠,啟人省思,大家都體認了陳教授在生之時,如火花般熾烈地燃燒到生命最後一刻!在追思會上難得見證了真誠的流露,他們對恩師苦心培育之思,濃郁的感情,在場人士,皆同感哀傷與虔敬,師生們都覺得這是一次終身受用,而且發自內心的追思會,到哪裏再去找回一位如此的歷史老師?

主辦這次追思會如此成功,背後實得力於陳明銶教授追思會籌委會主席文灼非兄及何家騏教授、李朝津教授、鄭華君教授、區志堅博士、溫柏堅博士等等真正志願軍。他們已竭盡全力做到讓陳明銶教授的門生可以在這次追思會中再回到母校重溫昔日美好的師生共聚時光。

畢竟每個人終究是要歸於塵土,生命之可貴,就因為只有一次,而唯有敬愛之心,才會長存於天地之間!縱使「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但君子也總有離去的一日。

謹以此7200字長文,表達我個人對陳明銶教授深切悼念,以及無盡哀思!麥帥說過:「老兵不死,只是凋零」。這是一句有深長意義的話,因為人可以離我們而遠去,但是他的典範與精神不會消失!

手書於台中市勝美上境燈下

一生展現學者風骨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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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