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故我在──母親與我

一般來說,這是會令人聽了不安或焦躁的聲音,但響在我那年幼的耳朵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安穩和安慰的感覺。我知道﹐那是媽媽穿着拖鞋來回踱步,構思着她要寫作的文章。

「啲噠、啲噠」……

晚上,在家裏,反反覆覆地響起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這到底是什麼聲音?

聽起來,似乎有一些規律,但又不完全是。

一般來說,這是會令人聽了不安或焦躁的聲音,但響在我那年幼的耳朵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安穩和安慰的感覺。

我知道﹐那是媽媽穿着拖鞋來回踱步,構思着她要寫作的文章。

媽媽是一位專門寫文章給小朋友看的兒童文學作家,美麗、聰明,又很有幽默感。

據我的保姆說,我一周歲的時候,就會每天定時聽我的兒童文學作家媽媽講故事。

那時候,我媽媽在廣播電台主持一個兒童文學的講故事節目,每天演一些中外的兒童文學作品故事。滿了周歲的我,成為一個年紀最小的聽眾「粉絲」,每天到時到刻,就會坐在收音機前用心聆聽。還會奶聲奶氣地模仿着媽媽的口吻說:「咁呢,咁呢……」

當我到了三歲的時候,就會覆述那些故事的內容,什麼醜小鴨呀,七色花呀,美人魚公主呀,三朵小紅花呀等等……

媽媽的美貌,令她從小就成為一個電影小明星。當時還是中國電影的默片時代,五歲的她,參演了《愛河潮》等無聲電影,至今在中國電影資料館還保留有拷貝資料。但當電影公司要給她簽訂長期合約之際,外婆堅決對,趕過去制止了。看重孩子教育的外婆,要讓女兒好好讀書學習,不受干擾。

黃慶雲的美貌,令她從小就成為一個電影小明星。
黃慶雲的美貌,令她從小就成為一個電影小明星。

媽媽天資聰穎,沒有辜負外婆的期望。她七歲就已經熟讀唐詩宋詞,並且能獨自創作舊體詩詞,有神童之譽。母親讀完小學,沒有讀中學,就直接考入了大學,而且是省城的名牌大學。在學期間因抗日戰爭爆發,就到香港大學寄讀。為了安撫因戰爭而流離失所的苦難孤兒,媽媽每個周末都去小童群益會為他們講故事,繼而在香港大學的教授支持下,創辦了全香港,甚至是全東南亞的第一本兒童文學雜誌《新兒童》半月刊,很快就聲名鵲起,受到大小讀者的熱烈歡迎。

媽媽大學畢業後,得到美國著名記者史沬特萊所在的援華會資助,遠赴紐約哥倫比亞師範學院研讀教育課程。

回歸香港以後,媽媽和爸爸相遇相愛,再隨爸爸到廣西、廣州生活,當過大學教授和專業作家。

無論在何時何地,媽媽也離不開寫作。

文革爆發 勸女兒勿寫作

這是多麼艱辛的事業啊,聽着她每天在屋內踱步,尋找寫作靈感時的拖鞋「啲達」聲就知道,媽媽想得好辛苦,寫得好辛苦。但是,那聲音同時也確確實實的告訴我,媽媽在家寫作,不用離開我們到鄉下去搞什麼運動,還是值得慶幸的了。

也許是受到媽媽的影響,我和妹妹從小就對閱讀和寫作有興趣,當我能夠識字的時候,除了寫日記、周記之類,還會寫觀看電影、戲劇或是讀書後感。一些寫得好的作文,也會被語文老師拿出來在課堂公開朗誦及「貼堂」。

在我念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媽媽專門為我寫了一首長詩,讓我在學校朗誦,竟然收到「一鳴驚人」的效果:學校方面,除了安排我在全校集會表演之外,還派我作為學生代表,參加全市的小學生詩歌朗誦比賽,獲得了頭奬。自此之後,許多同學和老師,都知道我有一個作家媽媽,會寫兒童詩。

除了自己本身勤於寫作之外,媽媽也常常敦促父親依時交稿,多創作文學作品。她的「急」與勤,和父親的「慢」與穩,正好成為反比。萬萬想不到的,是後來的一段日子,就是文化大革命爆發以後,媽媽痛心疾首地後悔自己「入錯了行」,並叮嚀我和弟妹們如果可以選擇,就千萬不要讀文科,更不要寫作!在文革後期,她一方面阻止我的妹妹加入省粵劇團的編劇組,另一方面也反對我進入省作家協會的寫作學習培訓班。在那一段特別的歷史時期,寫作變成媽媽深惡痛絕的事情,這也是不為人知的。

一直到了我和媽媽先後到了香港,寫作才重新回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來。

除了自己本身勤於寫作之外,黃慶雲也常常敦促其丈夫依時交稿,多創作文學作品。
除了自己本身勤於寫作之外,黃慶雲也常常敦促其丈夫依時交稿,多創作文學作品。

為了生活,我當過電台丶電視台的編劇、報刊、雜誌和出版社的編輯,過上了文字生涯。媽媽也不反對我寫作了,還鼓勵我在職業之外投入自主自由的文學創作。她自己在文革結束後,以年逾花甲之齡,不斷創作和翻譯文學作品,又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到世界各地演講交流,並且創辦了全中國最暢銷的青少年文學雜誌《少男少女》,平均每期銷量達80萬本之多。80年代末期,媽媽退休來香港照顧外婆,香港的教育出版社爭邀約稿,媽媽獨力編寫一套小學語文教科書,連同教師手冊和學生習作,一共36本書,如此之多,實在是魄力驚人!結果,這套教科書廣受好評,除了在香港本地的小學使用之外,還有不少美加及東南亞國家地區的國際華文學校選用。其實,媽媽的文學創作最豐盛時期,還是在退休回到香港之後,文字創作大約1000多萬字,還三次獲得中文文學創作雙年獎。最特別的是2011年,香港藝術發展局的年度藝術家大獎,指定要由我頒發給媽媽,以示代代傳承之意。

然而,「啲噠、啲噠」……的拖鞋着地聲音,是媽媽文思的節奏,無論對未成年還是已經成年的我來說,這才是真正永恆的。

黃慶雲在香港生活時,教育出版社爭邀約稿。
黃慶雲在香港生活時,教育出版社爭邀約稿。

周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