貿易戰與國際秩序的未來

現存世界體系已不能滿足美國的利益最大化要求,特朗普要修正甚至重建世界體系也並不難理解。

正在進行中的中美貿易戰會導向怎樣的中美關係?中美分別為世界第一和第二大經濟體,兩國間的關係基本上決定了未來國際秩序的大格局。兩國關係會怎樣發展?很顯然,這不僅僅取決於美國,也取決於中國的回應。未來變化的可能性有很多,但其中如下四個未來場景是可以加以預測的。

第一、不了了之,回歸常態。現在中美兩國「你來我往」,但雙方都從自己的優勢和對方的劣勢來設計或者回應貿易戰的。不過,正如一些觀察家已經指出的,貿易戰沒有絕對的贏家,充其量只是相對意義上的贏家或者輸家。也就是說,在這場貿易戰中,中美雙方互相不可避免都會有所損失。儘管今天雙方都不知道如何收場,但有可能有一天雙方無心戀戰而結束。這種場景不是沒有可能性,主要有幾個因素。

「你來我往」只是表象

首先是特朗普性格的兩面。從個性來說,特朗普具有好勝的性格,這種性格促使其不時地去冒險、去投機。但同時,特朗普也具有作為商人的理性,理性地計算事物的發展,衡量得失。因此,一旦當貿易戰對美國企業和民眾造成巨大損失時,特朗普也會「實事求是」地改變政策。其次是美國資本的力量。

儘管美國資本現在很支持特朗普,但資本與行政當局的利益具有很大的不一致性。如果說特朗普的目標是不讓中國有能力挑戰美國,那麼資本的目標是為了中國的更加開放。美國的資本沒有任何理由促成中國的再封閉,更不想放棄一個龐大的中國市場。

很顯然,中國的封閉並不符合資本的利益。誠如馬克思所言,資本的本性就是擴張,不擴張便是死亡。今天,美國的資本就是想借用國家力量對中國施加巨大的外在壓力,逼使中國市場的更加開放。再次是中國的開放態度。中國儘管在這場貿易戰中也不「示弱」,但中國的行為只是作為對美國的一種回應。中國本身並不想打貿易戰。實際上,當美國要修正甚至放棄現存國際貿易體系的時候,中國已經成為了這一體系最有力的捍衛者。更為重要的是,中國政府一再表示,中國會變得更加開放,以更加開放的方式來推動全球化進程。中國政府近來宣布的一系列開放政策舉措,就展示了這個大趨勢。

歐日現實主義利特朗普修正體制

第二、體制的修正和重建。在這種情形中,特朗普的貿易戰有意或者無意地導向了一個新體制的出現,即所謂的公平自由貿易體制。特朗普的「美國優先」是通向這一新貿易體制的工具。儘管「美國優先」在現階段表現為貿易保護主義和經濟民族主義,但這並不表明美國會孤立起來。

特朗普認為現存體制導致了其他國家對美國的「不公平」貿易,需要修正,甚至重建。而美國所具有的「美國第一」優勢條件(主要包括美國的大市場、技術、創新和美元等),為特朗普去修正和重建貿易體制提供了條件。

美國已經開始和歐盟重新進行貿易談判,以達到零關稅體系。日本和歐盟已經達成自由貿易體系。同時,美國和日本也會進行類似的談判。日本和歐洲儘管對特朗普的做法感到不滿,但沒有任何國家敢於公開站出來反對特朗普;相反,這些國家都奉行赤裸裸的現實主義,他們在意識到不能脫離美國經濟而生存和發展這一現實的基礎之上和美國進行談判。歐盟和日本的這種現實主義方法,無疑是有利於特朗普修正和重建體制的努力的。

中美具有一定的貿易依存度

今天,在中國問題上,西方資本積極配合本國政府的力量,因為這樣做是有利於資本的利益的。這裏,馬克思主義的分析尤其是列寧的分析仍然是有效的,即當資本本身不能克服資本擴張的「障礙」時,資本所屬的政府力量就會介入,協助資本來克服障礙。也就是說,西方資本會依靠政府的力量再次在全球範圍內獲得勝利。

就資本本身來說,體制重建的過程也是再出發、再擴張的過程。資本不分國籍、沒有邊界,它會擴張到世界的各個角落。很自然,資本絕對不會放棄巨大的中國市場。資本的目標不是孤立中國,而是要逼使中國更加開放。可以說,一旦新體制到位,資本又會對中國發動新一輪的攻勢。當然,就中國來說,可能必須再次努力改變自己以進入美國為主導的新世界體系。

第三、以中美兩個相對獨立大市場為中心的兩個關聯體系的形成。這種場景的前提是,中美兩國因為多年的貿易戰,兩國貿易依存度減少,但不出現「脫鈎」的情形。就是說,中國和美國之間依然存在貿易關係,具有一定的貿易依存度,但兩者已經相對分離開來。中國會形成自己的市場體系,美國也依然是一個強大的體系,各自形成自己的地緣經濟圈。一些國家依存美國市場,一些國家依存中國市場,而更多的國家可能和中美兩邊同時保持經貿關係。

兩個相對獨立但又關聯的經濟體系形成的可能性很大。美國在很長歷史時間裏依然會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美國的經濟優勢在於龐大的市場、遙遙領先的技術、高能力的創新機制、無可替代的美元等等。在所有這些領域,其他國家很難會超越美國,至少在短時期裏是不可能的。這些也是現存等級性世界經濟體系的內在要素,就是說,正是這些要素保障了美國處於世界經濟體系的頂端,保持其霸權地位。

而美國所具有的政治和軍事優勢,則是為美國的經濟霸權保駕護航。美國經常動用政治甚至軍事力量去懲罰那些違規或者挑戰美國的國家,尤其是弱小國家。實際上,美國動不動對其他國家進行經濟制裁,已經超出了經濟的範疇,而是赤裸裸地用經濟手段達到政治目標。即使是目前正在進行和中國的貿易戰,也已經不是簡單的經濟貿易戰了。

另一方面,美國和中國的貿易戰必然會影響到中國的國際環境和內部發展,會拖慢中國的發展速度。如果中國回應不當,也有可能促成中國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但如果中國不犯重大的錯誤,繼續堅持對外開放政策,美國的行為就很難阻止中國的發展,繼續在發展鏈條上往上提升。中國經過過去40年的發展,今天已經是世界上第二大經濟體和最大的貿易國。儘管中國缺少美國那樣的技術和美元優勢,但市場已經具有一定的優勢。中產階級佔人口總數的比率還是不大,但中產的絕對數字已經和美國相去不遠。

中美關係的兩種性質

即使是技術方面,中國早期主要是進口和應用西方技術,忽視了原創性的技術,但中國可以從這次貿易戰中接受深刻教訓,再出發。實際上,中國很多方面的技術發展也已經有了一定的積累,只要政策有效,技術創新能力是有望得到大大提升的。就是說,如果中國在今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裏,能夠實現中速經濟發展,那麼中國是可以逃避中等收入陷阱,進入發達國家行列的。

如果這樣,中國就會形成非常可觀的國際市場,從而形成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經濟圈。同時,只要中國堅持開放政策,中美之間的經貿就不可能完全脫鈎。這樣就會出現中美兩個市場相對獨立但又互相關聯的情況。

第四、中美之間進入冷戰狀態。中美兩國貿易戰你來我往,不斷升級,貿易依存度迅速減少,最終脫鈎,於是走向冷戰狀態。有貿易依存度的中美關係和沒有貿易依存度的中美關係具有不同的性質。

一旦貿易脫鈎,美國的強硬派或者冷戰派就可以像對待前蘇聯那樣對待中國了。美國和很多國家都進行過貿易戰,包括德國和日本,但因為德國和日本是美國的盟友,儘管在貿易問題上和美國發生衝突,在安全方面則是被整合進美國的體系的,因此,美國充其量也就是把這些國家在經濟上打趴下,而不會把他們往死裏打。但和其「敵人」的貿易戰性質就不一樣了。

民族主義情緒左右中國外交政策

美國的強硬派和冷戰派這股力量很強大,始終存在,並且不時地冒出來。在小布殊時期新保守主義崛起就是針對中國的,但正當新保守主義要對中國咄咄逼人的時候,九一一恐怖主義事件發生了,美國不得不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反恐,並且在反恐過程中,中美兩國找到了一些共同利益。

奧巴馬時代,這股力量又變得明顯,其諸多戰略調整都是針對中國的,包括「重返亞洲」、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等。今天,這股力量更是成為特朗普政府的重要組成部分。儘管特朗普迄今牢牢掌握着決策權,但這股力量對特朗普決策的影響力不可低估。說到底,這股力量是想把中美關係引向冷戰狀態的。

同時,中國在這方面的因素也不少。近年來,中國的內部民粹主義和外部民族主義情緒也很高漲。儘管中國的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情緒,並不能像西方國家那樣對政策可以構成直接的影響,但它們畢竟構成了中國政府的政策環境,經常對政府的外交政策構成巨大的壓力。中國在總體上說還是一個比較貧窮的國家,民族主義或者民粹主義情緒很容易爆發出來,但是否產生巨大的政治能量則取決於領導集團的理性。

中美貿易涉及世界體系變化

歷史地看,如果領導集團很理性,那麼就不難控制;但如果領導集團失去理性甚至去動員這些情緒,那麼情況就會完全不同。實際上,美國方面也如此。如果統治集團足夠理性,那麼強硬派或者冷戰派的力量就會受到制約。不管怎樣,冷戰不是資本的產物,而是政治的產物,冷戰不符合資本的利益,只符合政治的利益。

很顯然,在上述這四個可能的場景中,第一、第二種情形下,國際秩序依然是一個體系,第三種情形中演變成兩個相對獨立的體系,而在第四種情形中更是成為兩個獨立的體系,猶如二戰之後美蘇兩個體系那樣。也就是說,正在進行中的中美貿易戰,不僅僅關乎中美兩國之間的雙邊關係,更是涉及到整個未來世界體系的變化。

現存世界體系的很多方面的確產生了重大的問題,需要修正和改進。至少就美國來說,已經不能滿足其利益最大化的要求,因此要修正甚至重建世界體系,這也並不難理解。問題在於使用什麼樣的方法。

沒有免費的午餐。特朗普發動的貿易戰必然破壞甚至動搖現存世界貿易體系,這已經產生了很大的不確定性;而特朗普單邊主義式地修正和重建世界體系則會帶來更大的不確定性。可以預見,如果貿易戰持續進行,如果貿易戰衍生出其他方面的衝突,那麼現存世界體系會變得更加脆弱甚至動盪不堪。

原刊於《聯合早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