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徐志摩這個名字前加了個「偶然」,便令一個在中國近代史上象徵情聖才子的名字,頓然少了一份氾濫感,平添了一份後現代感。 戲劇總是比歷史更能令人輕易地拋棄理智,心甘情願地滑入那聯想翩翩、但又似是而非的如夢之夢。
憶《偶然.徐志摩》首演
一年前老友Marco相約去看由本地著名藝人馬浚偉改編、導演兼領銜主演的話劇《偶然‧徐志摩》,坦白說當時嘴上答應卻沒太往心裏去,馬浚偉是本地的知名歌手兼電視演員,但畢竟他是一個唱而優則演進入電視屏幕的演員,和許多演藝學院表演本科畢業的演員相比,將他歸作舞台表演的初哥也不為過,所以對這部舞台劇,筆者沒有太多期望,甚至自詡帶這樣的心態去看戲,才算公平。今日看到宣傳得知此戲要重演了,一年前的觀劇體驗浮上心頭,歷歷在目。
猶記得首演當晚踏入演藝學院的大堂,呵好傢伙!冠蓋雲集衣香鬢影,環顧四周看見不少本地名人名媛名伶明星,心想這很正常,商業演出自古都是一個絕好的社交平台,而舞台劇則是近年繼Theme Ball、演唱會、電影首映禮外新興的一個社交平台。而舞台藝術的名義,更容易成為附庸風雅的熱門選擇,很多對舞台劇一知半解的觀眾,因此被帶入了舞台的世界,這對本地戲劇生態多樣化的培養,絕對是好事。
徐志摩的三段情
戲是以中國近代詩人徐志摩一生三段情感經歷為主幹,圍繞他在三段情感中所經歷不同的生命流變,為觀眾呈現一個文學以外的徐志摩。這並不是一個創新的敘事角度,1999年首播、黃磊主演的大陸電視劇《人間四月天》已經將這個故事用20集的篇幅,徹底呈現過一次且反響很大。而這次主創團隊依然選擇這個題材作為進軍舞台的頭炮,如果缺乏實在的內心衝動和文學修養,是絕不敢為的,要知道,如今更多的是以西方現代戲劇為馬首是瞻,已經N年沒人敢碰中國文化名人的題材了,其實這不能作為拒絕陳腐、追求真理的藉口,這更像是一種不諳歷史、文化自卑的氛圍。 光是演出選材這一點,這個製作已經很有聚焦的價值。
戲開演了十分鐘後便印證了筆者的預測:這是一個投資不菲且製作認真的戲。設計講究做工精細的布景,恰到好處地融入了歌劇院的宏大舞台,精美的服裝頭飾讓人懷疑這是否由一眾舞台初哥打造的製作。劇本結構沒有什麼前荒誕、後現代、左切面、右解構,但求直敘卻很是流暢;演員陣容雖然不全具備科班經驗,飾演林徽因的女演員甚至是首次上台初試啼聲,但勝在選角的才藝和氣質上很符合角色的原型,彌補了角色的可信度。有一場戲印象非常深刻,徐志摩在劍橋留學期間為了追求林徽因,找來一條小艇約林徽因泛舟康河,導演居然真的安排了一條1:1比例的遙控小艇,讓男女演員坐在艇中,徜徉在由輕紗和燈光效果營造而成的「河上」,此時原創主題曲《偶然》悠然淡入,徐志摩深情道出經典詩句:「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此時極致的浪漫粉碎了所有的舞台假定性,直接透入觀眾內心最柔軟的角落,為徐志摩林徽因二人有違道德規範的舉動,提供了無法抗拒的理由,完美展現了二人的浪漫情懷。但意外的是筆者在散場時聽到有業內觀眾輕聲交談:「做到畫公仔畫出腸,有啲老土喔」(表演太直白了,演得有點老套)。由於職業關係筆者很快明白他們的意思:現代表演要自然,角色不需要演得如此清晰,要留空間給觀眾參與想像。但筆者認為他們忽略了一點:後戲劇劇場裏摒棄表演臨摹的這個理念,不應套用在現實主義戲劇作品,因為牽扯到「歧意理解」的問題,筆者將另外撰文詳細說明。
藝術高於生活
俗話說「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其實Acting(表演)何嘗不是一個任人指手畫腳的小姑娘呢?因為Postdramatisches Theater(後戲劇劇場)更在意表達劇作者對於生活、社會的思考、敘事手法的突破;而表演手段(演技)從來不是Postdramatisches Theater的研究重點,例如,在很多後戲劇劇場,演員全程一言不發在舞台上摸爬滾打,燈光音效才是主角。除了看場刊裏寫的創作意念,或自我代入,否則不要指望能看到任何意圖。同樣,現代戲劇表演不像音樂、舞蹈,要多少懂一點基礎技巧才能做出評論,只要四肢健全、不是啞巴就誰都能對戲劇表演評頭品足一番,很令人過癮。
有人說在香港舞台劇的演員既是幸運的,又是不幸的。幸運的是香港觀眾對主流戲劇的要求還停留在劇本的層面,只要劇本寫得有gimmick (有手法),就已經能大獲口碑臉書瘋傳,而表演、導演的層面,只要達到「看得懂、演得像」的基本要求就可以了。所以某個角度來看,本地舞台劇演員的壓力不大。 但不幸的是,劇壇對於欣賞表演、導演的培養不足,觀眾對表演的要求還是以電影、電視為判斷標準,也就是說只要自然、自然、再自然就是好表演,導致一些經過提煉的表演,正如資深電視演員在舞台上飾演歷史名人,拋開了自己最為拿手的自然主義表演,重新定位角色心態、型態、乃至情懷,並根據表演的空間、時代背景為角色配以濃墨刻畫,反而被貼上了「老土」、「畫公仔畫出腸」的標籤。如果觀眾忽略了製作團隊在選材上勇於冒險的取捨,忽略了演員有意識根據「規定情景」去調整表演尺度、忽略了演員在表演技術上的轉變,那將是不完整的觀劇經歷,是可惜的,因為這種標籤顯然是滯後的審美觀念。
不少人會強調「藝術源自生活」所以愈像生活愈好,卻忘了還有後面一句「藝術需要高於生活」,這句話怎麼理解呢?就是說現實主義作品裏呈現的一切,都應該是經過提煉的,一句台詞、一個轉身、甚至一個呼吸都應該是經過思考和選擇的,不應是演員自然隨意的散發(後戲劇劇場另當別論),如果純粹追求和生活一樣的自然,為何要買票觀賞。只不過,如果演員在舞台上能運用打磨過的下意識(Subconscious)甚至是無意識(Unconscious)去呈現上述心法,令觀眾以為是角色的自然流露,就最好不過了。而所謂的Modern arting 的審美習慣,陳述的其實是上述打磨的部分,並不是說演員應該在舞台上,用自身的無意識去呈現角色的無意識。明白了這個基本概念,就能開始進入欣賞藝術的世界了。
無論如何,信息化年代觀眾的認知無遠弗屆,這類跨界的舞台演出註定將愈來愈多,無論水平如何、口碑如何,都將註定要打破舞台界的慣性審美,對於提升觀眾審美水平,將註定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