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歐美思想界湧動着某種希冀的光亮。在如今氣候失常、民粹主義泛起,恐怖主義繼續蔓延,國際局勢撲朔迷離、亞洲戰鼓隱約響起的背景下,竟然仍有樂觀氣氛傳出。
根據法國2018年元月的一項民意調查,51%受訪的法國人認為2017年是積極的一年,而59%受訪者對2018年持樂觀預期。這一調查結果應該同2017年法國結束總統大選,極右政黨最終被拒於政治主流之外有着相當的聯繫。
4個理由令法國民眾仍然樂觀
不過,法國《世界報》的一篇調查報道歸納了四個令人樂觀的理由,上述政治因素並不在其中。這四條理由是:
1. 對世界與他者的較為全面的了解,避免誇大其他民族悲慘痛苦的一面而忽略其發展與幸福的一面;
2. 儘管世界上問題多多,但進步仍然無處不在:人類健康普遍改善,眾多疾病獲得控制,教育普及率大大提高,世界範圍內的貧困人口明顯減少等等;
3. 婦女社會環境有重大改善;
4. 人們對氣候升溫問題的意識為人類創新注入了重要動力。
烏托邦有不同區分 意義在體現社會張力
同這種樂觀情緒如影隨形,關於烏托邦的議論也紛至沓來。法國近期翻譯出版了兩本關於烏托邦的書籍,一是美國社會學家賴特(Erik Olin Wright)的大部頭理論著作《現實的烏托邦》,一是荷蘭歷史學家布雷曼(Rutger Bregman)的《現實主義的烏托邦》,都受到法國讀者的青睞。比較有意思的是,這兩本書都為烏托邦加上了嚴格的前置限定,即現實主義或現實的烏托邦。這也同德國哲學家布洛赫(Ernst Bloch)的「具體的烏托邦」與「抽象的烏托邦」的區分相呼應。
烏托邦的實質是人們對美好社會的嚮往和對現存秩序的批判,它是人類精神文明的構成部件之一。在西方,從古希臘柏拉圖的《理想國》到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的康帕內拉的太陽城;在中國,從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到康有為的〈大同書〉都是這種烏托邦的理想追求。
烏托邦之所以為烏托邦正是由於其並非現實,甚至同現實正相反對。烏托邦為現實提供理想主義的參照,以虛無縹緲的想像批判現實,解構現實,其意義體現於其與現實社會之間的張力。然而,烏托邦到近代發展到了極致,共產主義從一種烏托邦想像上升為制度。而在此過程中,美好的理想演化成了噩夢,烏托邦本身也被剿滅了。
烏托邦、災難與極權
在人類經歷了流血和殘酷的20世紀,目睹了共產主義烏托邦的災難性後果之後,烏托邦同共產主義一起面臨着被時代拋棄的命運。這是20世紀留給歷史的慘痛教訓。上述二位作者將現實與烏托邦連接起來,這種現實的烏托邦到底意味着什麼?其意義又何在呢?
在筆者看來,這種將現實與烏托邦聯繫起來,既呼喚烏托邦又不願意脫離現實的類似悖論的嘗試正是目前歐美社會心態的極妙體現。若從烏托邦的思想根源,烏托邦理想主義的強大社會功能的角度出發,將烏托邦理想的光亮同共產主義的污水一起倒掉不僅是不公平的,也是愚蠢的。
今天的世界,烏托邦似乎已經失去了光彩,但曾經假烏托邦之名而行的極權主義並沒有消失,而更為詭異的是,曾經試圖取代資本主義的烏托邦強制工程現在竟然挾持烏托邦之名而行強化極權主義之實!
烏托邦正面意義不應拋棄
同時,今天的世界又是一個意義失落,尋找方向的世界。面對民主危機,資源枯竭、地球變暖等前所未遇之挑戰,人類不能止於絕望,社會必須尋找新的出路,時代需要思想的光芒。對於這些新的烏托邦的鼓吹者而言,既需要避免重蹈強制性烏托邦的覆轍,又不能拋棄烏托邦所帶來的希望的力量。賴特教授在巴黎討論他的新書時即表示,烏托邦理論認為世界是可塑的,希望具有巨大的力量,必須對現實世界不斷質疑,這些都是我們不應該放棄的烏托邦的正面意義。
賴特與布雷曼均以當今現實社會中已經存在的事例來作為他們現實烏托邦的依托。這些事例包括類似巴西阿雷格里港城市管理上實行的參與性預算制度、維基百科的編纂與傳播模式、工人自治企業等等。通過這些實際存在的地方性的社會創新事例,作者希望表達的不僅是他們所倡導的烏托邦區別於可能轉變成「殺人機器」的「抽象的烏托邦」,更是明確表達通向未來社會的路途絕不應該是強制。
後資本主義烏托邦當下即可建立
賴特教授在其著作前言中表示:該書的「中心思想是在資本主義經濟內部及其夾縫中打造具有解放意義的替代機制去消解資本主義,而非強行實施自上而下的改革或通過革命性的斷裂來馴服資本主義。現實的烏托邦是在當下和此在就可以建立的一些機制、網絡和做法,這些事例先於理想世界而存在,幫助我們達到通向後資本主義的目的。」
按照這一定義,現實的烏托邦不僅不是目標,也非達到目的地的途徑,至少不是唯一的途徑。實際上,就究竟如何達到後資本主義社會的彼岸,賴特教授明確表示,我們沒有人類如何充分發展的路線圖,但是我們有明確的方向,指引我們方向的羅盤就是平等、公義、自由、民主、共享、互助。
烏托邦研究可探索人類未來社會
毋庸諱言,賴特是一個馬克思主義傾向的思想者,他對烏托邦概念的戀戀不捨應當也其來有自。馬克思以降,近代西方左翼追求社會解放存在着三個主要傾向:暴力革命派、民主改良派與公民社會派。暴力革命由於共產主義的血腥歷史而成為人類的深刻教訓,而社會民主派目前也應者寥寥。至於公民社會派則是企圖依賴公民社會進行社會創新從而達到社會變革之目的。賴特自己並不否定斷裂,但也不否定國家的作用,他的創新之處即是以公民社會為主導將創新和國家的作用結合起來。
不過直到這裏,後資本主義社會為何物仍然沒有清楚的答案。在這些被稱為現實的烏托邦的事例中,是否一定隱含着後資本主義的成分?即使答案是肯定的,又如何將這些單獨的個案變成一個完整的可以整體運行的社會制度?從很大的意義上講,對烏托邦的研究,就是對人類未來社會的探索,而要回答先行者留下的進一步的問題,我們期待着有更多的新的探索者。
原刊於《明報月刊》,本社獲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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