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海歸的有怨難悔

所幸編輯細查暗訪,將陳廷祚的功績載入省衛生志的史策。然而作弊者地位依然崇高,而且早已作古。書裡刊了一封中國科學院院士工作局的回信,對陳廷祚的投訴表示同情,承認他的貢獻,然而又無奈地表示,按照科學院的科學道德建設委員會的規定,對已故院士(學部委員)的投訴原則上不受理。
借音「海龜」的海外歸來留學生,是改革開放後的新詞。其實早在1949年前後,在人民共和國大力號召回國建國下,不少留學生趕緊收拾行裝,從海外歸來,想以一己之長,發光發熱。他們單純的報國熱情,比改革開放海歸為高;他們的報國命運,卻遠為坎坷。
 
承中文大學副教授葉家興之贈,得早期海歸藥學家陳廷祚所寫的《陳情表》,副題建國海歸 PK 院士五十年。(順帶一提,這 PK 不是港人簡稱廣東話粗口的戲謔詞,作者按。)(Player Kill,玩家互殺,網絡遊戲術語,此處應指「挑戰院士」,編按。)
 

報國夢的怨憤

 
要 PK 院士,為的是一宗有類 SARS 的重大傳染病,其病源的發現。
 
香港人對 SARS 的恐慌,記憶猶新。當日人心惶惶,不知病毒的出處,不知該如何防範,全城陷入瘟疫的驚怖之中。1958年四川也出現一宗怪病,發生時正當夏收農忙季節,許多青壯農民紛紛病倒,咯血身亡。
 
怪病出現幾個月,病狀醫書未載。沒有查出病因,於是群醫束手。這時已內定為右派被放到四川的陳廷祚,因為留心前一年國際學刊的一篇論文,又因公費留學丹麥時曾跟從鉤體菌權威學習,懷疑病源跟鉤體菌有關。跟專家上級聊天時他偶然提起,旋即受該名上級重托偵查。抱着為人民服務,加上立功摘帽的希望,在一無房舍,二無助手的情況下,終於發現病源。但這個成果沒有立即被承認,更沒有定為他的功績。他終於做了右派,受了很多委屈。
 
這有志難抒的專門人才,自己接受勞動改造之餘,孩子也被黜回家。作為農村出身、苦學成才的父親,看見孩子無書可讀,雖寥寥數語,寫憂心兒女前途的情狀,已見得出是精神上又一折磨。終於等到運動停止,自己白髮蒼蒼,卻偶悉當年由北京派來解決疫情的鍾姓院士暗中竊奪他的成果,怨憤莫名。經過當年知情的上級和朋友鼓勵,他多次向科學院和出版機構提出證據,證明自己才是病源發現者。
 
所幸編輯細查暗訪,將他的功績載入省衛生志的史策。然而作弊者地位依然崇高,而且早已作古。書裡刊了一封中國科學院院士工作局的回信,對他的投訴表示同情,承認他的貢獻,並說進一步向衛生單位跟進,冀使他的事能得到正確的處理。然而又無奈地表示,按照科學院的科學道德建設委員會的規定,對已故院士(學部委員)的投訴原則上不受理。
 
平生重大成果被奪,加上多年鬱結,使90多歲的老人,心情不暢。《陳情表》就是他抒懷敘事的作品。
 

自然而然的報國精神

 
這些大留學潮時期去國學習的建國海歸,一腔熱情回國,準備實踐救國夢,而被劃為右派,或譏為反動權威,或誣為通敵外國,青春學養被無情浪費,可憐陳廷祚教授親身經歷所反映的,只是滄海一粟。
 
我所讀自傳,可與陳廷祚同悲的,還有留學歐洲得心理學和生理學兩個博士學位的朱錫侯。只因曾為文藝青年,與認識胡風的人曾是朋友,在整人運動時被劃為右派,自殺不遂,繼續受批。這讀書超凡出眾的人才,在人事上卻是膽小敏感的書呆子,一次又一次自我揭發,自我對號入座,終被埋沒幾十年,真令人扼腕。
 
那數以千計的建國海歸,未致身死的,在改革開放後,都重投工作,帶教新人。並且為報國之志終於得以實踐,表示慶幸。他們對當年回國,不少說是無怨無悔。從當年的中國人情感出發,我相信這無怨無悔未必是假。歷史重來,恐怕不少仍會視為報國機會,買棹而歸。一片丹心,結果壯志空投,困頓無成,任誰又能夠豁達到有似海不揚波呢?
 
到底當年為甚麼決然回國呢?或許像生物學家湯佩松所說,他回國50年,從來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就是在政治運動中也沒有深刻地想:1950年代思想改造,群眾向他提出,令他短暫地想過;後來文化大革命,他腦中有時掠過。反而動蕩過後,見到曾經共事或共學的美籍華人的外國專家,心頭總會湧起這個問題。他總結說,回國對他是自然而然的,動蕩亦不移其志,但追求學術的心沒有死。
 

欠真學者一本明令正名的《懺悔錄》

 
陳廷祚作為受苦的海歸,亦不改學術上的正直好奇,在書裡提出一個我久矣在問的問題:即為什麼未見有在政治運動中整人的人,寫出一篇或一本深刻的《懺悔錄》來?雖然他遺漏了韋君宜曾寫過整人的悔恨敘述,然而文革申述受害的人多,申述施害的人少的狀況,確是人性一大弱點的反映。韋君宜的書情真意切,而且頗受稱譽,卻未見再有後來者。
 
正直的學者就是真學者,人民共和國前30年的歷史,實在太對不起這些書生以及他們的中國夢。他們中達觀的,以歷史無情、人生多難自解,但人生又豈易如一場春夢,夢迴心事了無痕呢。如陳廷祚或朱錫侯般,勉力自解之餘,仍難掩悲悽自傷者,正是人情之常吧?陳氏說他抱憾無由自拔,自言哀莫大於心死,但卻極力想活下去,看究竟何日能夠為他明令正名。可惜,2015年他去世了。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無才補青天的,都要在嗟怨之餘,成一部《紅樓夢》。學術尖子,有才報國,卻紛紛遭遇人為困厄,這真是蒼天跟中國人開的一個大玩笑。
 
(封面圖片:亞新社)

張倩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