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在黑暗的電影院,隨着影像流動,瞬間遁入一個新世界,偷窺着故事,體會着官能的歡愉,然後默默生成一股與電影共謀的快感。可是,由於電影乃是筆者的專業領域,我們下意識地不與電影「共謀」。我們這類人看電影的時候,還會不自覺地抽離,刻意在最過癮的段落把自己拉出故事之外,專注於電影的技法,貪婪地想看破導演與觀眾互動的訣竅。怎奈過後,總覺得丟了什麼最重要的精華。是什麼呢?《遇上黑色電影:香港電影的逆向思維》(下稱《遇上黑色電影》)就這麼剛剛好出現,任其在指尖翻閱,筆者停不下來地一口氣讀到最後。字裏行間,有一種找到了文化認同的群落而盈滿生機的快意,多元的暖意交融在左右,目不暇接的文化景觀也隨即緩緩展開。才驚覺,原來,看電影的時候,我們還可以想這些?
電影就是電光和幻影的組合,因此成為一種時間和空間藝術的載體。過去,有很多專注於評論電影文學性的論述,很容易略過這一方面的電影本體物性;過度注重電影的社會性之論述,又會繞過許多電影時空美學的議題;關注電影與敘事學的關係者,上世界60年代以降偏於倚重結構主義(structuralism)的理論;70年代以降,關心電影觀眾「偷窺」的快感者,多偏重電影精神分析學(psychoanalytic film theory);80年代還有關心電影作品及/或電影作者解構(post-structuralism)文本的方法。提出電影解構功能的論述,確實提出很好的議案,可是其文本分析多未能真正從結構性的分析方法中解脫出來,即是說評論會以解構的意圖出發,分析歸根結柢,卻未能超越結構性分析的論文書寫邏輯,最後論述未能達至解構分析及分析解構文本的目標。可是,近年大家的努力,見證了電影及文化評論界,以及學界共同關心電影文化新氣象的熱誠,那就是一種電影作為時間和空間的藝術載體,能夠超越電影本體的限制,引導新時代的觀眾在電影文本的框架裏裏外外,反思他們的所見所聞──世情與生活,整體和細部,現實與虛無。
道盡時空美學 觀眾樂於反思
陳劍梅的《遇上黑色電影》深入淺出,衝破了很多理論的限制,道盡電影的時空美學,有限勝無限。她認為電影故事及畫面在時空轉接間,能夠提升的不單單是音象的美感,更可能是電影在觀眾的意念流轉間,所引發的聯想、自省和反思。陳劍梅指出觀眾可以樂在自省之中,逆向反思。其作遊於電影意象間,具體地展示電影作品如何提供解構的觀影樂趣。
作者不急於販售作為資深電影學者的審美思維,融匯貫通了上述多種理論,然後一步一步的破解多年來懸疑未破的電影議題。此書更像一個可觸及的有趣生靈,一下子坐在你的身邊,跟大家一起做平凡的觀眾,一起踏上電影之旅,共同凝視,共同感受着熒幕的心跳。書本一頁一頁的打開一個又一個電影世界,你開始發現電影中,有不耀眼的留白,原來正在提供反思的時機,你便明白,你一直不由得自己,跳脫故事去思考自己與故事的連結,沈浸在自省之樂中不亦樂乎,終於電影人物在電影世界中的凝視,原來重疊在深處觀影世界中自己的凝視。於是乎,看電影,對於你來說,從身體的放鬆跨越到了心靈的淨化。
全書以香港應用黑色電影手段作為探究電影背後文化意涵的切入點,結合香港九七回歸的情結一窺電影與觀眾的互動。學術界較多探討流行的電影與九七情意結的關連,卻少有論及電影如何用流行的電影手段去破格,少有論及電影如何提供解讀九七及九七情意結的新可能。本書指出香港九七前後之主流電影 ,歷30年跨越兩個世紀,在香港預備、執行與適應政權移交之際,以本土作品,提出逆向思維。作者質疑歐美學者在分析黑色電影時製定條條框框,重新理解黑色電影所謂何物,介定香港的黑色主流作法,乃是一種跨文化及跨文類的電影法。
黑色電影這個詞彙從開始應用至今都具爭議性。黑色電影作為一種評論術語,打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形成,法國評論家於戰後初期以此詞彙描述一些從美國引進的暗調照明效果猶為顯著的電影,旨在突顯其風格明顯不同。可是,黑色電影這個詞彙一直到上世紀60年代之後才在美國得到廣泛應用。往後,黑色電影漸流行,慢慢被認同為一種電影類型。往後,美國市場又再創新意,他們便稱新的作品為「新黑色電影」。坊間一向以美國電影《唐人街》(波蘭斯基,1974)作為電影史上新與舊電影的分水嶺,其後還有《體熱》(卡斯丹,1981)、《2020》(史葛,1982)等面世,至今美國新黑色電影從未失去優勢,例如《記憶碎片》(路蘭,2000)就是近年的佳作。當年「新黑色電影」泛指挑戰流行電影的意識形態(包括經典黑色電影的意識形態)之電影「新」作。 可是,香港的處境絕不相同,香港混合黑色電影元素的手段並非始於上世紀60、70年代,而是更早之前。
香港也有黑色電影 非延伸自美國
在香港,這類電影的原型,不單單來自美國黑色電影及美國新黑色電影。其原型分別來自中國偵探小說、中國武俠小說、香港功夫電影、荷里活經典黑色電影、法國黑色電影、美國近年的黑色電影等。此書的歷時性(diachronic)研究,找出本地電影怎樣在不同時期採納黑色電影元素、風格和形式 。其實由始至今,無論美國黑色電影元素及美國新黑色電影,都在香港電影中分別得到挪用、借用、拼湊和合成。話須說回來,香港亦有部份作品較貼近美式新黑色電影。問題就出現在這裏,如果真的必須標籤美式的「香港新黑色電影」,歷代以來,香港就只有為數不多的「香港新黑色電影」作品了。
作者指出任何坊間的論述,如果把香港那些具有黑色電影元素的電影看作為美國黑色電影的副產品,實在是輕看了香港電影。如此說,「香港黑色電影」(Hong Kong film noir)和「香港新黑色電影」(Hong Kong neo-noir)等用詞,如果暗示或假設香港電影是美國電影的延伸, 便有所不對 。
作者審視電影評論及學術研究上的成規,探討97前後香港電影如何呈現或比喻香港人面對回歸祖國的危機感,破解這些關於「危機」的想法,追索這個電影現象,怎樣打從二十世紀一直發展至今。
97前後的本地原創製作,內容在不同程度上都不約而同地涉及香港回歸祖國前後人們因前景不可測而萌生的恐懼。這些電影包括通俗喜劇(或作無厘頭)、黑色幽默劇、古裝武俠劇、香港黑社會故事等。在本土類型電影的實踐中,香港電影亦有挪用了黑色電影風格及其創作特色。作者説: 「香港本土電影市場在不同年代都牽涉跨文化的改編、借用、拼湊和合成等手法,所以香港的電影,難以統稱為『香港新黑色電影』。」
此書沒有體制化地把觀眾限制於一個黑色電影類型的框架裏,而是任其解讀逍遙變形的電影框架。李小良敎授説:「用逆向的分析和解讀,去論述、構築香港『黑色電影』作為逆向方法,是陳劍梅這部野心之作的目的。同時,她像是在說,大家從來都誤讀了香港『黑色電影』。求陳言之務去、發前人所未發,是陳劍梅志之所之。遇上《遇上黑色電影》這部學術書寫,是一次令人驚識『黑色電影』的閱讀體驗。」
追隨香港變化發展的脈絡,此書透過當年香港文化身份危機到現世不可回避的迷惘,找到了一個未被發現卻確實存在又影響深遠的全新電影文本解讀方法。這種經驗有助觀眾重新了解本土文化及中國傳統核心價值觀如何與時並進,發展成為都會文明不可或缺的內涵。電影流行文化在這方面的貢獻,一直被忽略了。文潔華教授指出,作者活用了巴特勒有關「表演性」的共生概念以及達里達絕妙的「延異」空間,「精闢地為香港電影提供了不一樣的閱讀思維」。這一種轉化美國電影原型的洞見,來自一種中國香港的本土智慧,香港電影文化的軟實力,此乃香港電影轉化世界類型電影製作模式的成功案例。呂大樂教授指出,在他看來,「作者在書中所提出的最重要信息,是香港電影文化的軟實力。」
香港電影擺脫宿命 帶來正能量
有一點很有趣,舉凡香港電影成功重構黑色電影的案例中,電影都保留了經典黑色電影男女主角之間的「共生」(symbiotic)關係。經典黑色人物的「共生」關係,如何在本土電影創作過程中,得到重新的演繹?比如,香港電影如何透過黑色電影中的兩性關係(末路英雄和奪命佳人),讓觀眾反思定向思維的僵化和即將到來的思想轉機呢? 在香港電影成功重構黑色電影的案例中,不止是人物關係上,整體主題上,香港電影擺脫了宿命絕望的論調,以開放式的結局,呈現希望。很大程度上,香港電影帶來一劑社會正能量的強心針。呂教授說,這種電影文化令香港電影有別於黑色電影的原型,「並且轉化為特有本地玩味的東西。」
香港電影成功體現一種世界上非常突出的商業藝術電影手段,提供新的觀影快感,又創立新的電影傳意風格和方式。此書超越一般香港電影的殖民想像及反殖分析,指出香港電影在一批優秀的作品中已經發展出一套中國香港的電影特色。此乃香港電影的一大貢獻,備受忽略的貢獻。
電影常常有許多層次,暗藏着不能明確表達之事。什麼時候我們愛上了電影?當電影容許觀眾知會自己沒有自我驗證能力的瞬間,於是觀眾在情節結構中不能輕易判定人物的好壞時,電影在留白處便如此這般容讓觀眾在心中立即爆發一種對欲望和幻想的恍悟,然後反思真相,從而找到自己所認同的那方江湖盛景。電影此刻化成了一個神秘的黑洞,可以包容卷攜無數思想的行星,本是空寂的自語。可是,這些複雜的思緒,千絲萬縷,作者竟然藉此書,用完全科學的方法,細細剖析,實在難得。
還記得參加陳劍梅此次新書發表會時,見聞她一字一句地介紹着書中的角度和觀點,獨特犀利,不乏濃濃的人文關懷。發布會現場蔓延着一股讓人激動的勁頭,一種開啟了新世界的電流一直在刺激着在場的每一根神經。
看電影時,我們在想什麼?這個問題在這本書裏可以找到太多思路,它不提供所謂一錘定音的答案,它傳授的是一種逆向思維的方式,發揮獨屬於香港人的文化守望,關心觀眾如何協商文化身份,把中國特色的處世哲學──中庸之道的普世價值傳播得潤物細無聲。正如你看過《遇上黑色電影》後,再陶醉在某部電影裏時,便能幸福地發現,自由的思考早插上了翅膀,肆意翺翔。
(筆者獲得新書作者授權使用新書發佈會上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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