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老師朝聖芬蘭之後,發現芬蘭教育的不同,反思過自己的教學,重返香港文化與教育現場之後,終於有機會親自上陣,在課堂之中帶來一些改變。回港「實習」兩個月,老師親自撰文,記下新嘗試的點滴。
香港教育:誰在學習,誰在表演?
撰文:馬巧如老師
我曾在新界一間小學任教,每年的聖誕節,全校每班學生必定有一段表演時間。各個班主任都會挖空心思,計劃自己班學生的表演。試過有一班學生表演跳舞,跳舞節奏雖然有快有慢,但是學生全程跟足拍子,已經是超額完成。但是老師在旁仍然有點不耐煩地說:「何時才跳完?」
與其説是「學生的表演」,不如説是「老師的表演」。學生表演得好,表示老師花了很多心機訓練學生;學生表演不好,大家心裏彷彿有一個問號:「老師怎麼搞的?為什麼表演會這麼爛?」
今次往芬蘭交流,卻讓我看到不一樣的天才表演。學生自行報名,自行練習,不過表演時依然甩甩漏漏。我心裏狐疑:「究竟他們有否綵排?有否認真練習?」在香港,負責老師一定不會讓這樣粗疏的表演上台。
表演完畢,只見台下的老師和學生十分受落,還報以熱烈的掌聲和讚賞。那一刻,我問自己:為什麼要讓學生表演?是要看看哪個老師最厲害?還是想學生有機會突破自己?
幾歲大的小人兒,能夠有勇氣站在台上,已經是一件很不簡單的事。
回港後,學校雖然沒有表演,小一學生卻有一個「走進社區,訪問街坊」活動。同學看完了《赤腳國王》繪本後,想到要為故事中的國民造鞋子,於是走出學校,先問問順安邨居民的意見,了解設計時要留意什麼。訪問內容十分簡單,只是詢問街坊,選擇鞋子時覺得什麼是最重要。
起初我還是會提示學生,應該找什麼訪問對象,應該問些什麼問題。活動開始不久,學生還是戰戰兢兢,想按之前的計劃訪問。原本打算為他們預備的好意,卻成為他們的負擔。於是我讓學生自行決定訪問對象、自行訪問。踏出那個無形的框框之後,他們愈問愈流暢,愈問愈興奮。回到課室後,還雀躍地分享自己的所見所聞。
這個例子看似與表演風牛馬不相及,其實兩者都是要在別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學習成果。天才表演的學習成果是「表演」,訪問後的學習成果是跟別人「分享自己的感受」。學生可以站出來分享自己的感受已經很厲害,但是學校未必常常有這樣的時間和空間,讓學生展示自己的學習成果。
香港人的特點就是「趕」,趕課程、趕進度、趕功課。教不完課?香港的老師會補課、會借堂,會扭盡六壬趕在考試之前教完。芬蘭老師則會氣定神閒地答:「沒有關係,下堂再教便是了。」
芬蘭老師備受信任,學校不設觀課制度也讓我感受良多。在香港,學校何止是觀課,還會悄悄地「聽課」。曾有朋友任職的學校,主任在老師不知情的情況下,在課室外聽課,然後匯報校長。究竟什麼是專業?醫生診症時,會有醫管局職員在旁「觀診」嗎?律師上庭時,會有律政署的職員「觀司」?如果我們都認同老師是專業,為什麼又要教育局要安排觀課呢?
安寧自主的學習 VS 吵鬧追趕的戰場
撰文:黃翠霞老師
「請安靜!」相信是香港老師經常掛在嘴邊的說話。我們大聲疾呼、拍枱、拍椅、拍掌,都是為了叫孩子安靜。芬蘭的老師只需要輕輕提醒,學生就會回應。難道芬蘭的孩子天生就是隨和又安靜?是土壤問題嗎?還是芬蘭文化與民族性使然?
Kilonpuisto 學校提供學前至中三的課程,並設有專門照顧自閉症學生的空間。三三兩兩的身影,散落在校園不同的角落。每個孩子身旁,都有一位不離不棄的老師。老師會按孩子的不同學習需要而調節進度,他們陪伴孩子學習之外,也陪伴他們休息。沒錯,是休息。老師的面容找不到絲毫的焦急,他們知道孩子的學習步伐,也尊重孩子的需要。
上一節三年級的數學課,老師講解後,孩子便各自做作業,早些做完的可以休息。有些學生會到課室中間的圓形地毯圍坐看書,有些會看看鄰座友伴的數學題,課室的氣氛十分和諧,孩子都懂得做該做又想做的事。我想,這是學校文化的產物,也是素質的培育。在學習中留白是不可少的,這裏的老師都在實踐真正的人本教育。
小息時,孩子在雪地上玩耍,老師捧着咖啡杯在休息室談天,好不閒逸,好不舒暢。事實上,很多教學方法,或者百思不解的難題,都是在放鬆的環境才得到靈感。反觀香港的老師,校園如戰場,爭戰的對象當然不是學生,而是時間。老師要分秒必爭趕上進度,把握空堂時間批改作業和備課,下課後又要帶課外活動或者出席會議……捧着咖啡杯和同儕談天的情景,是否真的沒有可能在香港出現?
學習有選擇,讓人本教育在本土發生
撰文:張惠侶(教育大同總幹事)
在芬蘭的時候,老師討論了很多可能性,如何能更尊重孩子的需要。有些改變可以即時進行,有些要規劃在明年試行。回港之後,很記得張老師的一番話。「第一天回來就對自己說,心態要改變,沒理由去到老遠交流,回來還跟以前的做法一樣!」
叫我最意想不到的是,不少老師已急不及待改變:在課室重組桌椅;放上地墊讓學生小息時「碌地沙」、閱讀或遊戲;脫去鞋子上課;將所有學生的作品都展現出來——課室多了一份溫馨似家的感覺,令孩子更有歸屬感。
每班都總有三兩個不能坐定的同學,余老師有一天說:「若你覺得站着上課舒服一點,那就站着吧。」同學難以置信地看着老師,老師點點頭鼓勵他,他就試試看。換個自己舒服的上課方式,同學也真的專注起來,站得累了,也會自己坐下。由「權威式的不准」到「溫柔體恤的包容」,需要老師在信念上有改變,才會願意嘗試。
「教得少、學得好」這個概念也深深打動了幾位老師,他們開始減少要教的概念與內容,走到班房外學習,多讓學生動手試。老師多給堂課,減少家課,同學亦可以互相批改作業。提早完成堂課的學生,在不影響別人的情況下,可以在班房自由活動。老師不約而同地說:「教少了,同學反而學快了、學多了。」、「他們的紀律有改善,可能是因為有選擇。」、「學生都更開心、更投入。」
老師能夠接納孩子需要活動、需要空間、需要選擇,並嘗試提供給孩子,也就代表老師不再視自己為權威及過度憂慮的紀律者。以前每到小息的時候就如臨大敵,當值老師總要金睛火眼地看管學生,生怕他們打架、吵架,甚或弄傷之後要向家長交待。現在他們開始學習芬蘭老師的做法,選擇相信學生有能力約束自己的行為。嘗試放手的老師都說,這個多月來,不僅孩子變得開心,自己也因為減少動氣而開心,師生關係也有提升。
選擇相信及接納孩子,老師不會過份定義安全與紀律,就會容讓孩子多嘗試。一年級可以拿針線,二、三年級甚至可以用電鑽和鋸。即使學生稍為不安靜,老師不會立即糾正或指責。就算同學有疑問,也是先觀察,多提問,嘗試先讓孩子自己解決問題。
部分老師亦開始將學生可以選擇的空間,延展到LBD「感.創.做」以外的平常課堂之中。數學課不再教足每分每秒,就算教三角形,也可以在操場邊跑邊學。體育課也會留下時間讓學生自己設計運動遊戲,讓他們明白,為自己的學習負責之後,可以換來更多自由選擇的時間。教數學和體育的蔡老師說:「其實以前的概念好錯,常常執着課程, 一堂講幾個重點,忽略學生浸淫需要時間。傳統教學是密集式,學生反而掌握不到知識。」
反省為「考試而設」的教學目標
或許讀者會覺得這些「改變」是理所當然,不用老遠跑到芬蘭才會發現。然而,過去一年半的時間,我們作為在主流學校體制內推動改變的「外人」,看到老師要「忍住唔教」並非易事。老師責任心重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是我們感到主因還是因應考試而設的教學目標,令他們覺得講得多、做得多才是盡責。
我最近在一個視覺學習工作坊中,接觸到來自中小學的中外視藝老師。他們都認為同學在課堂時間談論一幅畫,是一種奢侈的安排,因為課堂永遠都沒有足夠時間。儘管他們認同這種學習對孩子很有益處,能夠訓練他們細心觀察、聆聽、想像、將想法用語言或文字表達出來,但是老師同時會說:「香港的教育制度就是spoonfed的,學生要你給答案」、「有些孩子不懂某種畫畫技巧而不懂畫,就會因為沒趣而放棄,所以老師要教」、「外面有很多比賽,最重要是做好作品。」
成品固然有其作用 但那些能力卻可以伴隨孩子一生。當一個小學視藝科老師,都會覺得為此花一課時間是有困難,其他中英數常主科就更不用說了。當時間都投放於製作快速可見的成果,自然沒時間去培養孩子需時轉化的的性情及能力。
誠如黃老師所說:「被尊重才能孕育出會尊重人的孩子。芬蘭的情景能否在本土發生,就要看我們對夢想有幾堅持」。或許,張老師的觀察可以為芬蘭之旅來個總結:
香港的學校就是一道道圍牆,學生在校內沒有看見世界的視野,也很少享有自由去選擇自己以什麼方式學習,或者學習什麼知識,一切都是由學校、校長、老師作主導。香港老師每天爭分奪秒地追趕進度,芬蘭老師的着眼點卻是孩子的選擇──他們相信孩子有能力作出選擇,老師亦相信學習不只局限於課室之內。
芬蘭學校尊重學生權利,看重學生的興趣和選擇,更重要的是視學生為獨立個體,讓每個孩子都能在一個安舒的環境中,享有均等的學習權利。我們的社會太重視結果,忽略了過程;太在意比較,漠視了個性。一趟芬蘭之旅不會讓我變成教育界的超人,但確實讓我反思和警覺更多,願意嘗試改變。
過去一年半,「教育大同」與「堅樂第二小學」合作的動手做項目「賽馬會『感.創.做』大本營,已經在本地其他主流學校開枝散葉,接下來的文章會分享最新發展,請密切留意。
原刊於《明報周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朝聖芬蘭五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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