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數周的討論,從學生品格養成的逼切需要,論及教育超越知識與技能的必要性,從而談到目前「科目」與「考試」的局限性,因而涉及大學收生的改革必要。這其實又涉及大學如何考評學生。
最近與大學法律系波蘭裔同事Rick Glofcheski(郭力褀)深談。他是教授「侵權法(Tort Law)」的專家。找他談,是因為他在校內組織過幾次討論「真實考評」(authentic assessment)的聚會。談論下來,真是覺得有點相逢恨晚。我對他說,早知道把你剛才講的拍錄下來,就是非常不錯的TED Talk。他的經驗也說明考評是整個教學法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理論學習 植根生活
他說,傳統的法學授課,就是先把理論講清楚;然後舉一些過去的,往往是外國普通法的案例,讓學生用理論分析案例,藉以加深對侵權法理論的理解。這種教學概念,歷來如此。力祺說,至今,世界上絕大多數的法律課程,大致都是這樣的教學。
這也不奇怪,去年在筆者主辦的暑期學院,邀請了某校一位來自英國的理學院領導。問他自然科學教學法有什麼新的進展,答案是:「自然科學是歷久不衰的,教學法歷來是先講理論,然後在實驗室通過設定的實驗,驗證理論。」筆者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現在流行的所謂「翻轉課堂」(flipped classroom),把教學內容或者教材,在上課以前交給學生,讓學生有所準備,在課堂上就不需要再花時間講解在教材上可以讀到的東西。但是,那只是方法。即使方法創新了,學生最後還是可以沒有感到「侵權法」於生活現實有什麼關係。他們所學到的,只是書本上看到的,課堂上討論的,沒有與香港社會現實聯繫的元素。
根據這個思路,力祺所做的,是首先要學生看報紙、看新聞,例如醫療事故、毀謗案件、土地權益等,在介紹侵權理論之前,先讓學生發掘其中的種種因素、問題、矛盾,然後很自然地引入有關侵權的基本原理。力祺說,首先一個收穫,是學生每天看報,注意新聞。把自己放在香港的現實之中,那也是作為法律工作者的專業素養之一。
平時的習作,也是與周圍發生的事情息息相關。要求學生不斷對新聞作法律分析,每個月要選取一至三段新聞,學會作侵權的法律分析, 稱為「反思式媒體日記」。學生就要不斷地以法律工作者的身份,觀察周圍的世界。
同時,要學生對周圍的事物作觀察,拍下照片,加以分析。其中的一個例子,是瑪麗醫院對開的沙宣道口,幾乎很少人循天橋過馬路,險象環生,也的確有過致命意外(筆者曾在那裏的學生宿舍居住了13年),也是讓學生分析其中的法律元素。
理解使用 交叉融合
課程大概歷時八個多月,最後學生要選送十段這樣的分析。「日記」的第二部分,是在課程的第七個月左右,學生已經基本掌握侵權法的基本原理的時候,呈交兩至三份比較深入詳盡的新聞案例分析。以上三樣加起來,成為學生考評成績的50%。
最後的考試,是傳統的紙筆考試,學生可以六個真實的案例,選擇分析起其中三個。一般的紙筆考試,大多數是由教師自己虛擬一個案例,讓學生分析。力祺認為,現實的例子,其實往往是最複雜的,也是沒有標準答案的。不像虛構的案例,一般教師心中就有了答案。力祺又認為,真實的案例,並不一定有圓滿的結論,因此考試也應該允許有解決不了的案子,也應該準備會有無法面面俱圓的情況。
聽了力祺非常熱心的介紹,真箇有點熱血沸騰。他的理念和實踐,恰恰符合筆者近年不斷倡議的學習科學的基本原理。第一、學生成為主動的學習者,也就是「把學習還給學生」,讓學生成為學習的主角;學生不是為了教師和分數。所謂「教學」,關鍵還是學生的學習。第二、學生知識的形成,立足於現實生活;其實,法律的理論,本來就來源於現實生活,也可以說是「讓理論回歸現實」。第三、理解和應用的融合,學習和使用的融合,是學習的基本形態。所謂「使用中學習」(Learning by Doing),他的教學法是一個典型。第四、由於他們在整個課程裏面都要不斷分析身邊的事物,因此他們不只是學了法律知識,而且學會了「使用」法律知識。第五、按照他的教學過程,學生對社會發生的事物,會有非常豐富的知識;他們會習慣於用法律觀點反覆觀察和分析社會現象,這是最根本的專業薰陶。
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教學過程,每個學生可以有自己的注意點,選擇自己的新聞和案例。從一開始,就是由個別學生自己作為起始點。學生的學習過程,每個人在走自己的學習之路。只是最後才歸納到根本的理論。比較徹底地承認和尊重了學習的個別性和多元性。假如學生可以把自己的作業放上網絡平台,每個學生就會經歷無數的案例分析,比光由教師講案例要強得多。
力祺的考試,也是學習科學概念的典型──創作、應用、綜合、合作。寓學習於理解,寓理解與應用;學生的應用與理論的學習,是同步的。他們的分析,都是各自的作品,各自去發揮;他們的分析,也綜合了他們當時對侵權法的認識,而且隨着課程的發展會不斷成熟;等等。
尊重多元 容納參差
力祺也有點引以自豪。他在世界各地,包括中國內地,都講過他的教學理念。有人告訴他,工程、建築、法律、教育這些專業,也許比較容易用他的理念;歷史、哲學就不容易。他不同意,認為:人文學科,同樣可以聯繫現實而學習理論。歷史雖然是講過去的,但是分析歷史事件的角度,卻與我們身歷的現代社會息息相關。筆者就看過日本秋田的小學,歷史作業,讓學生設身處地,根據史實,構建日俄戰爭當年的一份日報;一下就把歷史拉到學生的身邊。
力祺認為,哲學也是生活的提純;真正學習哲學,也可以從現實生活出發。筆者也有這樣的例子:若干年前,為內地一所頂級的大學做評估,這所大學設有六個電子教學平台,但是使用率只有15%;查看之下,使用率最高的竟然是「馬克思主義學院」,原來教師聯繫實際,展開了許多社會問題的討論,學生非常踴躍。
力祺的課也一樣。學生非常積極,非常進取,也非常愉快。讀者也許會問,這樣的教學法,一定需要很多的資源,或者是很小的班。可以告訴讀者,力褀教的是250人的大班,有助教,但都是常規的資源分配,沒有特別優待。筆者覺得,最關鍵是力褀擺正了「教」與「學」的相互關係,相信學生是學習的主體,而不是要學生跟着教師團團轉。也明白學習過程的多元多變,允許學生有差異、有参差、有起落、有成敗,而不是斤斤計較學生每一步都要無誤無錯。其實,就算是傳統的劃一式的教學,學生腦子裏面發生的學習,也是有差異、有參差的,不過我們往往不願意承認而已。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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