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於2018年1月26日舉辦研討會「中學生應該學些什麼歷史?」,邀請了資深教育工作者馮以浤先生、 香港浸會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譚家齊博士,以及漢華中學老師梁偉傑先生分享他們對歷史科的見解。此篇為譚家齊博士當天的演講,全文如下:
大學歷史系老師的兩難
第一種處境,老師視本科學生如白紙一張,傳授最基本的史事,或者講一些引起興趣的媚俗故事或笑話,一意以通識甚至普及教育為念。
第二種處境,老師堅持「術業有專攻」。在自己的專業範疇內,討論精確的細節及深奧的學理,不管學生的程度,讓好學生發揮潛能地追趕上來,學問才會進步。
這個兩難其實是一個極端。近年香港教育多種改革和擴充,歷史系似乎向通識方向發展。我由2011年開始在浸會大學教授歷史,負責教授「中國歷史導論」,內容是糾正學生對歷史的誤解。但兩年後,新學制的本科生對中國歷史知識相對欠奉,內容改為教授中國基本史事,正如中國通史一樣。不足十年,中學生的歷史知識似乎有很大的倒退,情況令人擔憂。畢竟大學老師希望與學生交流的,是最新的學術發展和最深奧的學理。
中學歷史科的建議
在中國歷史的裝備上,中學生要認識各朝代的基本次序,不會說漢朝在唐朝之後的。(全場笑)以及學生要知道每個中國朝代的歷史地位與重要性。老師不妨詳講個別話題人物(如朱元璋)、重要事件(如靖難之變)及重要制度(如科舉制),以作深入思考各時代特點的引子。
全球化的今天,學生只認識中國歷史並不足夠,要了解世界歷史,甚至要將中國歷史放在世界歷史的框架裏理解。世界如此這麼大,難以介紹每個國家的每段歷史。以我的教學和研究經驗而言,我認為中學生對世界歷史的認識,應具以下底線:
在上古範圍,學生最少懂得中國以外,世界還有什麼文明,以及要知道這些文明的地理位置。我們說四大文明古國並不足夠,要討論希臘、羅馬,因為它們有獨立的起源。因為其他文明會互相影響,所以要對古文明略知一二。
到中古時代,希望學生略為掌握佛教、基督教及伊斯蘭教對人類歷史進程的影響。
近代方面,學生要了解歐洲主要國家(英國、法國、德國、葡萄牙與西班牙)的地理概況及重要史事,以及有關亞洲主要國家地區(印度、日本、東南亞及中國)如何與西方國家互動。
有關二十世紀以來的現代史方面,學生最少要明白美國這個重要國家如何崛起、各國的主要革命、兩次世界大戰及有關民族主義、共產主義及新自由主義等思潮基本的內容。
對歷史系新生的知識底線的心願單
如果大學歷史系入學新生能夠掌握上述中西歷史的基本內容,大學教授在講課時便可省卻交代基本資料和時代框架的內容。大學教授可深入討論中外史上一時一地的論題、集中講學界熱烈爭論的重點、或介紹新近的考古與文獻的發現,以及對史事及人物等論題自得的見解與結論,從而刺激本科生自行對歷史議題作出深入的追求、反思與新領域探索。
如果我們大學教授花時間交代基本歷史,重複中學學過的知識和議題,將中學學錯的知識糾正,最多只能在解讀史事和探討細節上精益求精。開拓史學疆界及增加對文明認識,才是大學師生的真正使命。
數理知識的史學應用
今時今日史學界的發展與以前不同,特別是數理知識在史學上的應用愈來愈多。雖然歷史系本科生以學習歷史為本,但講求科制整合的今天,只有文科的訓練是否足夠?
過往香港中學的文理分途確實令人誤解,以為數理知識與文科是兩個世界。文科之中的歷史學也主要是從文獻中鈎尋史實,不可能也不需要運用數學方程式或科學模型,來解說人類過往的行為。
近年世界的史學主流不再是政治史,新的趨勢以普羅大眾為本,着重科學史、社會史、醫療史,以及氣候史等新的範疇,史學界早已開始運用科學知識去解答歷史問題。
例如討論蒙古人建立的元朝為何滅亡,史家已不再局限於文化低下的外族,無法有效統治文明程度較高的漢人這種老掉牙的說法,而是從氣候的變化入手。氣候史學家留意地方提早結霜的日子等自然科學資料,得出元朝末年有一段寒冷的冰期,因而農作物收入大減。冰雪因寒冷而減少融化導致旱災,乾旱的氣候適合蝗蟲大量繁殖,蝗災接着出現。同時鼠類在旱災裏遷徙到人口密集的農耕地區,令人鼠交往頻繁得多,導致鼠疫大規模傳播。結果中國出現了旱災瘟疫等動盪不安的局面,就算漢人統治也不能扭轉改變自然現象。
以上例子表現出數理的方法和元素,如何改變我們對歷史的看法和結論,幫助史學家提出新的課題,對歷史發展的趨勢補充很多細節。未來的學生如果已經有理科知識和訓練,研究歷史資料會提出新的問題,並且有條件去吸收和採用數理工具去處理史學的問題。他們更可能在科制整合的環境裏,與理學院、醫學院、工程學院等學生有互動。未來的歷史系學生如果有理科的基礎,一定會比現在純文科出身的歷史工作者做得更出色。
更重要的是,面對互聯網和大數據等新環境,再加上人工智能對未來教學的介入。新生代的史學家不能繼續抱殘守缺,必須要學習傳統史學以外的數理應用知識。
互聯網和大數據對史學的衝擊
20多年前,我在大學修讀歷史本科時,助教教導我們如何使用《史學論文分類索引》這本工具書,幫助我們蒐集前人不同史學問題的研究程果。現在要看前人的研究成果,在Google、百度一類互聯網搜尋器,只要輸入適當的關鍵詞,即可找到數以百計的前人論著標題,甚至立即進入全文閱讀。
台灣的中央研究院、內地的國家圖書館,以及美國的哈佛大學等研究機構,近年將大量中國古籍上載到互聯網,不少還支援全文搜索。因此,今天的歷史學家只要懂得使用數據庫,便能在引據經典上超越不少前輩大師,將歷史資料的運用更上一層樓。
隨着電腦應用方式的增加,以及在數位時代大量舊有的照片、文字、人口、土地及溫度等數據,可以大量輸入而成為大數據,於是運用電子地圖、電腦統計或模式識別等有別於文獻解讀的新方法,便有可能應用於史學及其他人文科學之上了,這就是學界提出數位人文了。
短短20年之間,作為純文科代表的歷史學,被互聯網和大數據弄得天翻地覆。不過有多少數據也好,歷史資料畢竟以文字和圖像為主。要為學問帶來真正的突破,甚至為某些學科和範疇出現範式轉移,受到人類閱讀理解能力瓶頸限制。儘管有多少資料,不能加以消化還是沒用。
人工智能與史學未來
不過史學的轉變,仍未結束。在人工智能發展之下,歷史學正在醞釀着更大的突破。人工智能在歷史和考古等人文科學的範疇發揮多種重要的功效。
一、考古圖像的識別與歸檔
將文物資料數據化。考古學家以人工圖像識別功能,處理青銅器器型和紋飾的分類。最近中國社會科學院利用人工智能,對航拍數據進行分析,從考古發現與地貌的關係。
二、文獻文本的識別與轉碼
簡單來說,人工智能能閱讀古文獻,將它化成電子數據,變成電腦大數據。
三、文獻資料庫的知識圖譜化與機器學習應用
人工智能應該未來能夠將既有的知識,以人容易理解、記憶和運用的圖像來表述,未來將更全面的讀圖時代。歷史研究的領域大部分依賴考證、校勘、資料爬梳的工作,未來也有可能完全被人工智能取代。
不過現階段,人工智能帶來的轉變並不明顯。即使人工智能能高速閱讀古籍的文本,但要了解當中的意思,用現代的文字表達,仍必須依靠研究者完成。電腦只是輔助的角色,不能夠自身發現研究者未懂的古文字的意義。
最近圍棋場上出現令人震驚的AlphaGo。研究團隊研發新一代的AlphaGo Zero,完全沒有人類的數據的情況下,透過自我對弈來學習,得出的結論更勝以往戰勝人類的舊版本。
換言之,人工智能已經能夠完全透過自我學習去掌握新的知識。例如在古文字學上,人工智能將可以大量閱讀「死文字」(不再應用的文字)後,自我產生邏輯以及用「路徑發現」的方式,找出今人沒有考慮的語言規則,或發現新的語言規則讀通。不久之後,人工智能可以看得懂「死文字」。
未來世界需要怎樣的歷史學家?
在人工智能主宰的未來,是否仍然需要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等人類科學研究者?其實歷史學的發展,除發現新的史料、在史料找到新的解讀外,還在於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關注,所以歷史學才生生不息去發展。
就算借用人工智能的力量,我們還需要有些歷史學家向電腦提出適當的問題,以便產生回應當時人類關注問題的答案。將來發展下去,人工智能可能成為綜合人類各種文化知識的超級智者。
大家有沒有想過,如果人工智能變成神靈一樣,會想問祂什麼問題?如果訓練新一代歷史研究者去面對人工智能和大數據主導的未來學術環境,我認為最少要具備以下能力:
第一、歷史學家充分了解人工智能的人性和人類關注,才可以提示或指引電腦。
第二、要有問題的意識和提問的能力。尤其當史料基本上可以任意運用的情況之下,怎樣提出可能為既有知識產生突破的問題。
第三、史家需要有挑戰電腦答案的意願和能力。就算電腦的回應,大概正確都好,史家要具備把關的能力和意志,要有批判的思考,找出電腦答案不善的地方,並要求回應。所謂「吾愛吾師,更愛真理」,老師教授學問給學生,是善意,但是否代表正確和真理?我們要有一個交流的過程。
未來本科的史學教育,更着重駕馭電腦和史料溝通的能力,而歷史的基本知識應該在大學前已基本掌握了。像人工智能提問的能力,如果未經對史料長時間的浸淫與反思,要新一代的史學家如何培養出來呢?這些訓練在大學中仍要做,但在中學中如何初步訓練學生去做這樣的史家,似乎是未來中學的史學課程中,必須考慮增添進去的重要元素。
為了堅持對歷史學的主導權,未來史學家仍要親身找資料,仔細閱讀史事,在深思之下,產生自得之見,成一家之言。就算有再先進的科技,這些仍是史學訓練不可或缺的基本功。我要求我的學生遇到問題不要靠互聯網找答案,我要求他們用前人的方法,看一遍《史學論文分類索引》或字典,作答案的初稿,到最後才上網看有沒有遺漏或補充。換言之,人工智能再厲害,只是負責把關和輔助的角色,史家仍要先將基本功做好,立心不要做機器奴隸的人類應有本分。
「中學生應該學些什麼歷史?」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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