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的挑戰是什麼?

兩天的會,很有實質內容;提出的幾點,不約而同都提到學生要面對變幻的未來,也都提到ChatGPT的挑戰。雖然背景是馬來西亞,得到的啟示,很值得和讀者分享。

上周末在馬來西亞參加了兩個會,兩個都是由一個新興的NGO育伯樂負責組織。育伯樂在疫情中才產生,負責人管莉莎(人稱Lisa)原來是位補習教師,與一班年輕人在疫情停業期間,組織了一些網上的研討會,頗為成功。逐漸獲得教育界的信任,也獲得不少華裔社團的資助,形成了頗為廣泛的網絡。筆者去年在大馬一次會議認識Lisa,不及交談。這次活動獲邀請,一開始不敢就此答應,詢問了大馬的朋友,決定接受邀請。後來才知道,兩天會議中不少的應邀嘉賓,過去也是非常謹慎猶豫,但都為Lisa的教育熱忱所打動,拔刀相助。

表面上利用AI很新穎,實際上卻是把目前看到的教學現象搬到線上。(Shutterstock)
表面上利用AI很新穎,實際上卻是把目前看到的教學現象搬到線上。(Shutterstock)

科技的應用 可以把陳舊的固化

兩天的會,主講的嘉賓們都是華人社會的領袖人物,但是沒有官腔客套話,都很有實質內容;提出的幾點,不約而同都提到學生要面對變幻的未來,也都提到ChatGPT的挑戰。雖然背景是馬來西亞,得到的啟示,覺得很值得與讀者分享。

第一個方面:對於ChatGPT(下面有時簡稱AI,雖然不完全是一回事,從眾)的挑戰。人們一談到未來,就自然而然想到科技、AI、ChatGPT,還有許許多多新的發明,目不暇給。在西方,固然如此──「科技的發展就是未來」,「未來就是科技」。許多華人社會也不例外。的確,AI的發展,會引起人類生活的重大變化,也會引起對教育的許多挑戰。但是筆者覺得,AI是一種工具,而社會的變化卻是更根本的。工具的戲劇化演變,可以令社會變化加劇──機構碎片化,工作個人化。但工具的演進,卻不是社會變化的根本動力。當然需要關注、提防、擁抱科技對人類生活的影響,但是必須更加注意社會的不由分說的變化。

這樣說也許有點抽象。具體來說,若是脫離了社會的根本變化而關心科技的影響,也許就可能按照舊的理念來應用科技,弄不好還會固化了一些陳舊的理念和手段。在教育更加是如此,現在看到的不少教育方面的科技應用,例如用AI批改學生的作文、線上虛擬科學實驗、用AI監控學生的情緒等等。表面上利用AI很新穎,實際上卻是把目前看到的教學現象搬到線上。

比如說,批改學生的作文,首先關注的應該是「批改」這個概念與動作;學生的作文,是思維的活動與寫作的鍛煉,而不是作文程式的套用。對於學生的寫作,是着重他們的思維與表達,還是要他們注意規範與修詞?是鼓勵他們發揮創意和意境,還是關心他們行文用詞的對與錯?AI能做到哪一點?又如線上虛擬化學實驗,用虛擬的試管、化學劑,模擬實體的實驗室,說這樣可以較少化學實驗室的意外風險;但是我們都知道,在實驗室動手操作,學會謹慎的步驟,也是學習科學不可或缺的經歷。沒有拿過試管,沒有見過真正的化學劑,沒有看過真正的化學變化,那算是什麼科學學習?豈非回到幾十年前純粹在書本上學物理、化學?

用AI監控學生的情緒,更是把學生當作生產線上的物品,要一路監控他們,不只看成績,還要觀察每名學生的情意指數,這是哪家的教育理念?數年前,曾經在內地有地方禁止了這種做法。我們教育界提倡學生自主學習,主張學生認識自己的情緒,學會管理自己的情緒,鼓勵學生作為自立的個人。AI監控,做的剛好相反。

這是使用生成式AI的典型。在乎製作,而不在於對與錯。(Shutterstock)
這是使用生成式AI的典型。在乎製作,而不在於對與錯。(Shutterstock)

科技的挑戰,在於質疑概念的慣性

第二、一提到ChatGPT,就有不少看法,認為這會對教學產生顛覆性的作用。這也不假,教育界最擔心的是學生借助AI來做作業、交考卷、作報告。但是,假如這些作業、考卷、報告,是容易用AI來完成的,說明了什麼?是因為學生的不誠實、作弊、造假,還是因為我們的測評、考試概念本身有問題?AI破壞的,是傳統測評概念──純單獨個人,必須原創,有時候正規的考試,還要限時、限地點(考場)。這些都已經與現代的人類學習行為相悖。現代人的學習,很多都是在電腦、手機上達到的。假如把這些日常慣用的學習手段,搬上考場,可以用電腦和手機,人人可以自由使用線上的資料,現存的考試方式能不崩潰?所以說,科技對教育的衝擊,不是科技的問題,而是「考評」這個概念的不穩。

假如同意這一點,AI在教育的出現,也許是一種良性的提醒。迫使我們清醒地想一想,這些我們慣用的測評和考試,還合理嗎?必須承認,這些慣性不容易改變,因為想不出替代的工具。那就進一步說明,這不是工具問題,而是整個教育體系的構造問題。問題更大了,不好解決,但是又非解決不可。

第三、在很多場合,都可以明顯地看到,人們把ChatGPT與搜索引擎混為一談,以為ChatGPT是一個回答問題的工具,也就是它能提供準確的答案。這是誤會,是一個廣泛的誤會,但是很少得到糾正,不斷反覆出現。ChatGPT運用的素材,是更具累積了的輸入素材,可以對也可以錯。只要你直接問問ChatGPT,它就會很詳盡地解釋為什麼它會錯。要尋找答案,可以登上存在多時的搜索引擎──Google、百度──雖然也不是一定準確,但卻可以提供頗為全面的訊息。君不見,在搜索引擎上尋找答案,已經是我們日常生活習慣之一。

ChatGPT的功能,主要在於製作──作文、作歌、作畫、寫報告、寫書信、製音樂、製動畫……正是因為這樣,才成為「測評」的威脅。比如說,要學生閱讀一本書,往往要他們寫讀書報告。其實,閱讀與讀書報告,不是一回事;只不過教師希望通過讀書報告證實學生沒有偷懶。然而,寫讀書報告,卻是ChatGPT的拿手好戲。有了ChatGPT,寫讀書報告的目的就原形畢露。ChatGPT不會代替學生閱讀,但卻可以代替寫讀書報告。

這是使用生成式AI的典型。在乎製作,而不在於對與錯。(Shutterstock)
這是使用生成式AI的典型。在乎製作,而不在於對與錯。(Shutterstock)

科技的功能,是幫助製作的工具

香港有一位小學老師,用了5個星期,與學生討論如何使用AI。結束的時候,他要求學生用五種方式之一,總結他們的學習:一封書信、一篇短文、一份海報、一個故事、一首歌曲。這是典型地運用了ChatGPT的功能。筆者看到一名學生運用機器按照自己的意念寫了一首不短的英文詩,之後用另一個平台譜成一首歌,一首RAP。這是使用生成式AI的典型。在乎製作,而不在於對與錯。

第五、筆者在不同的場合發覺,聽眾中的教師,大多數沒有接觸過ChatGPT或者同類的工具。對於AI對生活的影響,對教學的衝擊,大多是聽來的,有點「以訛傳訛」。甚至許多校長都沒有接觸過。但是一旦接觸,就會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命令AI為自己辦事,而不是傳說的:人類會被機器征服,教師會被機器替代……認識ChatGPT與相似的工具,需要在嘗試中學習。這也符合學習科學:在使用中學習,使用就是學習。

除了上面,筆者在會上頓悟:現在的世界,被兩種人牽着鼻子走。第一種是政客,他們在擺弄着全球的形勢。種種的地緣政治、政治危機,都是(在媒體的配合下)政客擺弄的結果。他們沒有道義,不避兇殘,腦子裏只有搶奪與殺戮。制度上,他們是老百姓選出來的;然而他們所做的,卻不需要老百姓的認可。政客們不受任何人的牽制。

第二種是科技研發商。他們一樣不受任何人的牽制,純粹從科技的角度和視野發展科技。他們也許沒有懷着什麼壞良心,但是對於科技發展給人類帶來的影響,無論好與壞,是不負責的。由於沒有使用的方向,難免逼着人們為科技而科技,為應用而應用。在教育而言,只能靠前線的教師,自己摸索,「執生」。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