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羽扇綸巾到青龍偃月刀——京劇老生唐文華專訪

那股悲涼的豪情、臨死不屈的氣概,唐文華也為之落下英雄淚。

國光劇團的頭牌老生唐文華,2011年在他的「五十專場」演出《群借華》,一個晚上連演三個不同人物:《群英會》的魯肅、《借東風》的諸葛亮、《華容道》的關羽,對演員是個很大的挑戰。到2016年演「國光劇團」與「進念」合作的破台戲《關公在劇場》,今年重演,關公從小劇場走到大劇場,他又來一次挑戰。

挑戰「紅生」關老爺 與觀眾互動

戲曲之中,關戲是很特殊的,每個不同劇目呈現的是關公人生某個階段的功業,從登上事業高峯的《水淹七軍》到兵敗身亡的《走麥城》,一生馳騁沙場,每個片段展現不同的性格特質。他不單是剛陽神勇的武將,也是夜讀春秋的儒將,集多重形格和氣質於一身,所以演關公非常不容易,從揣摩人物性格,引伸至舞台裝扮,臉譜、穿戴、盔頭、綠袍、青龍偃月刀和赤兔千里馬,都有特定形相,因而逐漸形成專演行當。以老生演關公傾向生行表演,稱「紅生」,以花臉演關公傾向淨行表演,稱「紅淨」;而關戲已發展成為獨樹一格的「紅生戲」。

「紅生」集老生、武生、架子花臉等多重表演於一身,同時要兼顧氣度、功架、唱功等全面功夫,又必須具備關公獨有的性格氣質。唐文華演傳統關戲,功底深厚,表演樸實,氣度恢宏,神形兼備,是當今極少數能夠吃下關老爺的京劇演員。不過他沒有把「紅生戲」作為自己的專行,他戲路廣,人物豐富,既演老師胡少安傳授的壓箱戲、馬派麒派傳統名劇《未央天》,也演融合新美學的新編戲,例如《金鎖記》英俊風流的姜三爺,《百年戲樓》執着傳承的戲班老闆白鳳樓……。他不能專演關公,因為關戲不好演,「每一次,我不是演關老爺,是挑戰關老爺,無論在體能方面、狀態方面都是很大的的挑戰,不單要表演關公的勇猛威風,還要有深層的人性表演。」而這一次,他不但演傳統關戲的套路,還要配合新編劇的實驗性、後設性的劇場導演手法,把傳統表演融入科技設計的現代舞台。

「國光」與「進念」能夠合作做這台戲,是基於雙方相同的理念:在傳統中求創新。《關公在劇場》最基本、最重要的還是京劇表演,把關公放進劇場,就是讓演員接近觀眾,讓觀眾成為演員,彼此產生互動效果。事實在舞台上,演員是被觀眾推動的,胡恩威把京戲表演部份留給導演王冠強,他專注舞台配置和燈光效果,以劇場手法融合傳統戲曲和現代科技,營造演員與觀眾一起演戲的氛圍。唐文華演的關公,還須與現場觀眾互動,達致關公在劇場的效果。

 關公「破相」開臉 演員嚴陣以待

關公不但是人間英雄,也是天上神明,千年以來受世人膜拜,所以關戲有很多禁忌,任何演員扮演關公必須遵守,開演前要淨身,齋戒沐浴,不吃蔥、薑、蒜,不亂講話,小心保護身體不能受傷。還要剃頭,刮鬍子,一張臉要乾乾淨淨,才可「破相」開臉,由扮演關老爺的一刻開始,就要保持靜默,舉止莊嚴端正,絕對不可褻瀆神明。直至戲演完,回到後台坐定,幫他開臉的人伸手往臉上一抹,這動作表示給他除下關老爺面具,還原演員自身,然後才可以卸裝更衣,恢復正常生活。

關公開臉用的是油彩,不是平日化妝的粉彩,紅得發亮,很醒神,油彩傷皮膚,按唐文華的說法,演關老爺就要受這個罪。
關公開臉用的是油彩,不是平日化妝的粉彩,紅得發亮,很醒神,油彩傷皮膚,按唐文華的說法,演關老爺就要受這個罪。

關公的臉譜有特定形相,由老生演的「紅生」與花臉演的「紅淨」,臉譜有所不同,並且因應演員的臉型勾勒,《關公在劇場》的開臉,是導演王冠強親自畫的,王導演自小跟「活關公」李桐春學戲、對戲,從關公身邊拉馬翻騰的馬僮,演到噴火擋煞的周倉,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關老爺的唱唸套路。關公是個「整紅」臉譜,即全臉通紅,因應唐文華的臉型,突顯關公的英雄氣概兼具儒將風度,盡見落筆功力。由水淹七軍威震華夏演到英雄末路敗走麥城,關公一直保持這種氣勢。

關公開臉用的是油彩,不是平日化妝的粉彩,紅得發亮,很醒神,油彩傷皮膚,按唐文華的說法,演關老爺就要受這個罪。勾臉要突顯關公的相格,史載關公身高九尺,髯長二尺,面如重棗,唇若塗脂,丹鳳眼,臥蠶眉,相貌堂堂,威風凛凛。臉譜前額烙印,臉上傲龍飛天,尾擺自左而下,更添幾分將才霸氣,最後在右頰點痣收筆。為何點痣?相傳關公面生七痣,乃北斗七星之貴相,點痣象徵與天上七星相呼應。而演員臉上點黑痣亦是「破相」,表示裝扮神靈之意。

90分鐘穿越人、鬼、神的交戰

演關公不僅要遵守禁忌,表演須同時兼具武戲與內心戲,其難度不言而喻,唱的聲音亦有嚴格要求,既要深、要沉,還要狠、要穩,聲線太寬或太細都會顯得輕浮,必須拿掐準確。當今兩岸京劇班子,唐文華的關戲可是數一數二,他參考了李桐春、侯少奎、譚鑫培、李萬春、厲惠良等多位前輩名家演法,形成自己的風格,不是光演程式,而要演活人物。

關公是武聖,千載受世人膜拜,他的一生誰來擔功過?《關公在劇場》是一齣前所未有的關戲,唐文華道出此戲的份量,幾乎是所有關戲的薈萃,把關老爺生前死後,經歷人鬼神三界而成聖君的過程,以90分鐘極速演繹,而又保留傳統關戲的精華,《水淹七軍》《過五關斬六將》、《千里尋兄》、《單刀赴會》、《白日渡江》、《走麥城關聖歸天》、《青石山捉妖》,由關公建功立業的巔峰狀態,到末路窮途身敗歸天,每一場戲都沒有少。

死後的關公,身首異處,心有不忿,魂魄四野遊蕩,聲聲叫喚「還我頭來!」亡魂來到玉泉山,得普淨高僧點化:「今將軍為呂蒙所害,大呼『還我頭來』,然則顏良、文丑五關六將等眾人之頭,他們又向誰索取呢?」關公由是頓悟而得道,升天為神,顯聖救民,那時展示的是關公另一種神的氣質。最後青石山收妖而不殺妖,為人除害兼度化狐妖修行成正果,又展示他的慈悲佛性。唐文華說:「我不但演關公一生功業,還要經歷人、鬼、神三界,最後成為武聖關帝,只得90分鐘的舞台展示,連換裝都要爭一分幾秒的時間。分秒之間,要進入另一境界,多吃重呀!二次重演不過熟練劇情,戲還是當新戲演,再演應該要再好,每次要更好,是演員基本要求。」

勾臉要突顯關公的相格,史載關公身高九尺,髯長二尺,面如重棗,唇若塗脂,丹鳳眼,臥蠶眉,相貌堂堂,威風凛凛。
勾臉要突顯關公的相格,史載關公身高九尺,髯長二尺,面如重棗,唇若塗脂,丹鳳眼,臥蠶眉,相貌堂堂,威風凛凛。

絕境憶曹操 一念之仁陷絕境

雖然演關老爺非常辛苦,但他也認同,演此戲是有得着的,經過如此深入、投入地探討關公一生的成敗得失,演繹他臨終的反思和懺悔,對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有所提昇。

關公敗走麥城,拉着他的赤兔馬踉蹌而走,走到死亡邊緣,此際腦海想到的是誰?是曹操。唐文華表示自己最受感動的就是這一場。昔日曹操赤壁大敗落荒而逃,關羽當前境況正是重蹈曹操的覆輙。赤壁之敗,敗在高傲自恃剛愎自用,今日關羽何嘗不是敗於傲慢剛愎?若非華容道上一念之仁放走曹操,三國形勢豈是如此?「昔日我放曹,今日誰放我?」

走不出末路窮途,最後掉進陷馬坑,斯時音樂停頓,全場寂靜,原來他的千里馬走不動了。關公對這人生最好的伙伴,說出了心底真情話:「馬兒,不要怕!我們結伴馳騁千里,並肩作戰,從來戰無不勝。今日陷於絕境,如果上天給我多一次機會,我會從頭再來。來吧!我們殺、殺出去!」那股悲涼的豪情、臨死不屈的氣概,唐文華也為之落下英雄淚。

戲曲中關戲劇本不少,寫關羽人性如此細膩的很少,王安祈寫的劇本,加上導演王冠強和主演唐文華的二度、三度創作,除了演繹他的忠肝義膽,更全面展示關公一生以至死後成神成聖的故事,從而剖析他的人生意義,讓世人深刻反思。

受訪者簡介

唐文華,國光劇團首席文武老生,為臺灣京劇界文武老生之頂峰菁英。復興劇校畢業,胡少安先生嫡傳弟子,能文能武,高亢圓潤的嗓音和細膩有緻的做表,廣受讚譽喜愛,曾獲國軍文藝金像獎最佳生角獎、文藝獎章、SGI文化賞、全球中華藝術文化薪傳獎、臺北市文化獎等。1995年成團即入團。精擅傳統劇目如《打金磚》《擊鼓罵曹》《瑜亮鬥智》《趙氏孤兒》《群借華》《一捧雪》《四進士》《天雷報》《雪弟恨》等,擔綱主演國光新編大戲《閻羅夢》《快雪時晴》《金鎖記》《孟小冬》《天下第一家》《胡雪巖》《百年戲樓》《水袖與胭脂》《康熙與鰲拜》《十八羅漢圖》《孝莊與多爾袞》《關公在劇場》等,其中《閻羅夢》獲金鐘獎肯定,其深根於傳統又力求創新之能力,深獲肯定。

活動推介

《關公在劇場》

日期及時間:9月16日 (星期六)8:15pm/9月17日(星期日)3:00pm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票價:$480, $280, $180,全日制學生:$100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