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陳sir

這一篇説不上是典型悼念的文章,更多的似乎是一種自我回顧,也爲了陳sir和我之間的經歷及緣分,留下了一點點的痕跡。

大家都稱呼他陳sir,也叫了數十年了。從70年代的年輕助教,到後來不同院校的不同職位,大家都是如此親切地稱呼他。

我和陳Sir有着特殊緣分。當年他教的是社會學概論,説得深入淺出,風趣幽默,聽得我眉飛色舞,有時甚至不由得手舞足蹈起來。

如此反應並非尋常,唯一可能是講者與聽者之間存在某類接近或同樣的波段,才有如斯共鳴。這是個雙向過程,任何一方無此波段,也就無法產生如此效應。

説起來還是要靠那難以解釋,卻無比真實的緣分。

猶如注定的機緣

首個機緣來自對李敖的狂熱。我大學時期是標準李敖迷,對其崇拜不已。某次課間陳sir瞥見我手上拿著那本《傳統下的獨白》,笑説自己年輕時也是李敖粉絲,青年人該多看他的書。如此話語令我心花怒放,更是一股腦兒投入李大師的著作中去。

然後就到了殷海光。這是李敖文章中時而提及的重要人物,也令我順籐摸瓜,陰差陽錯地在圖書館内找到那本由前輩捐出,文星出版的《思想與方法》。這本書相當重要,它就像一顆火苗,點燃了我整個思想,令我堅信其中有着解開一切問題的真理鑰匙。

在那段日子裏(1998年初),我在圖書館日以繼夜,如癡如狂地拜讀此書,讀到興奮時更在書架之間來回疾步,胸懷激蕩,似有一種偉大和神聖之感。終有一天看到某行字句,突然醍醐灌頂,眼前一片光明,「得知」自己終於掌握了無比奇妙,卻又如此真實不虛的「唯一真理」。

之後我做了什麽?我如一陣風地衝進陳sir的辦公室,興奮地告知我的所知所獲,雖然肯定是不知所云。他微笑不語,讓我盡情訴説,之後説了幾句類似「挺好」或「不錯」的話語,我才帶着狂喜的心情不捨離開。

此時我的思維極度活躍,猶如上了發條的摩打,根本無法停息,眼中看出來的諸般事物,都與平時截然不同。我徹夜難眠,凌晨5點多就坐上第一班巴士返校,來到陳sir的辦公室外等待他的到來,繼續分享更多體會。

如此狀態持續了大約半個多月,最後一次我在他的辦公室裏繼續滔滔不絕,他也如常微笑不語。此時我突然停了下來,本能地問了一個大問題,他就倏地直起身來,指着我身後掛在牆上的一幅書法,由上至下比劃了一下,説出了6個字。

我遽然轉身,從此一切也就完全不一樣了。

自此之後,我就沒有再去他的辦公室了。我寫了近半年的信給他,告知一些想法,卻沒有提起我們的最後對話,一直到2023年後他離開這個世界,我們之間一句也沒提起。

也正是如此,我的深層狀態似乎永遠地留在了1998年,本質上沒有多少改變。這些年肯定是多事之秋,在俗世層面我也做了一些事,但回想起來都是環境所使,責任所在,自己的主動性不高,企圖心更加低。如此狀態猶如心電圖上那種起伏不大的線條,有時遠看恍如直線。

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真是難説。從好的來説,猶如飯前已經打了底,再也不會餓着,也有了一種不需理由的深層信心;從不太好的來説,就猶如嘗過了頂尖美食,進入過蓬萊仙境,其他的就是那樣了。

我有時想想如果沒有碰到陳sir,自己生命軌跡該是如何?我想肯定截然不同,必然會嘗試到更多的人生常態和心理跌宕,滋味會複雜及豐富得多。但我的狀態在1998的那一年已然定型,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如此説來,好不好真是難説,更不知是否該猶如尋常師生回憶般的「感謝」他,或者順便「表揚」一下我自己。説到最後也只能歸結於緣分,是上天老早注定,是在許多大小因素之碰撞下,一個機率跡近不可能的奇特體驗。

用句大俗話來説,這就是「整定」,本質無喜也無悲。

有緣未必要相聚

大約半年後,突然傳來陳sir退下系主任的消息,同事及學生均感詫異。據説他在系內會議上如此説道,「人生不是一定要想好下一步才需要改變軌跡,我覺得我的工作到了一個盡頭,所以我不再做下去了。」

某日他邀我去其位於火炭半山的大學居所,將藏書都給了我,後來我都捐去了中山大學。那天我在他家逗留了一個下午,陽光甚好,灑落在拓大的客廳木地板上。晚餐去了沙田新城市廣場,餐廳的名字我還記得,名叫「大排檔」,如今早已結業了。

大學畢業後,我們基本上沒有來往,只是有一次我約他在又一城午餐相聚,也只是互道近況。數年前我們在佐敦街頭偶遇,大家留了電話號碼,我卻沒有主動相約,最後的「聯繫」,就是在網上得知他已然去世的消息。

很有緣分的人,未必非常熟絡;有的曠世緣分,很可能開始就是接近結束,然後大家各走各路,甚至不再相見。

近年來身邊的友人和親人,都走了好幾位,我除了遺憾和懷緬,心中並無太多波動,猶如心電圖上的那條直線,如此的反常。但得知陳sir過世,卻令我心中陡然悸動,頗感落寞,仿佛自己的一部分就此不在,永遠不在了,只剩下我一個人。

那種感覺,是頗為複雜及奇特的。

其實還有另外一位,那就是一度和我關係頗佳的Z,如今已是享有崇高學術地位的大教授。當年在與陳sir對話後,我也直入其門,興致勃勃地分享自己的所知所獲。

他沉默不語,就這樣看着我,最後只問了我一個問題。聽到我的回答後,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你很像我們那個時代的人」,第二句是「想這些東西,對你是沒有什麼好處的」。

多年前因為某個誤會,我們之間的緣分也漸漸淡去。我如果肯主動一點,稍加解釋,肯定能延續雙方情誼。但我實在缺乏這個動力,隨緣吧。

兩個在如此特別時期,與我有着共同秘密的人,一個永遠地走了,一個不再聯繫了,如此滋味倒是非常特別。回想起來,Z還是説得對,有些東西知道了並沒有什麽好處,雖然也説不上很大壞處,如此不好也不壞的狀態,是我這些年的真實寫照,我心裏是很清楚的。

這一篇説不上典型的悼念文章,更多的似乎是一種自我回顧,也為了陳sir和我之間的共同經歷及緣分,留下了一點點的痕跡。

施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