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少璋:江上峰青──唐滌生師承南海十三郎

唐滌生有兩個師父,一個是馮志芬,這個應該大家都知道的,因為是現在的主流說法,另一個是南海十三郎。

編按:唐滌生(1917-1959)原名唐康年,廣東中山人,著名粵劇編劇家,被公認為粵劇和電影編劇界的一代奇才,今年是唐滌生百歲壽辰的紀念。唐滌生氏撰寫的粵劇劇本總計有400多個,其中超過70個曾改編成電影,有為芳艷芬的「新艷陽劇團」寫的《程大嫂》、《洛神》、《六月雪》;為任劍輝、白雪仙的「仙鳳鳴劇團」創作的《帝女花》、《紫釵記》、《再世紅梅記》和《牡丹亭驚夢》;為吳君麗的「麗聲劇團」編寫的《香羅塚》、《雙仙拜月亭》、《白兔會》等,皆已成為香港粵劇界的戲寶,當中多齣拍成電影,歷久不衰。

香港浸會大學高級講師朱少璋是粵劇愛好者,對唐滌生的戲曲劇本有深入的認識。
香港浸會大學高級講師朱少璋是粵劇愛好者,對唐滌生的戲曲劇本有深入的認識。

不朽的藝術造詣

江上峰青,雖然人已不在,但著名粵劇編劇家唐滌生留了很多好東西給後人,包括對戲曲、香港,以至世界的貢獻。「人死留名、豹死留皮、雁過留聲。」前人常說三句說話,對某些人來說可能只有一個意思,但對唐滌生來說,卻是三個意思皆有。很多人覺得這三句話意思相同,只是以三句不同方法、不同角度作聯想及比喻,但對唐滌生來說,三件事他都做到了。

人死留名,唐滌生名聲非常顯赫,在世時是,去世後大家依然記得唐滌生的大名;豹死留皮,意即豹紋的美麗值得保留,同樣地,唐滌生的電影、劇本仍然歷久不衰,在視覺上留下記憶;雁過留聲,唐滌生名曲甚多,縱使不看戲,光是聽曲也可以聽見很多唐氏的名曲。更加難得的是,除了回憶、影像、聲音,唐滌生連文字也一併留下。

一說到文字,自然要說說《唐滌生戲曲欣賞》這一套書。這套書把唐滌生幾個有意義的劇本分成三卷出版,前年第一卷出版了《帝女花》和《牡丹亭驚夢》,並於2016年的第九屆香港書獎獲獎,代表此套書已深受讀者和專家的肯定。接下來第二卷及第三卷相繼出版,我認為第一卷既已獲獎,等同第二、三卷也已經獲獎了,它們的價值相同,只是在製作時因範圍太大要分成三卷、每兩個劇本一卷的形式出版。所以,唐滌生留給我們的,不單止是視覺的遺產,他留下的聲音和文字更加重要。

好師傅的好師傅

既然說到它們那麼重要,我們常說「物有本末、事有終始」,所以我們先要處理一個問題:提到唐滌生的戲劇,我們首先會討論的是他在戲曲上的師承。為什麼要特地提到這一點?那是因為過往有很多未必是誤解,但是相當糾纏不清的地方,在這方面,我會就我所知的做一些澄清,作為今次討論的起點。

說到唐滌生寫曲的師父,其實這個答案一早已經出現了,但不知道為什麼,自從1983年梁山人接受訪問後,好像沒有人聽到答案似的。當年香港電台節目《唐滌生戲曲迴響》(註一),訪問很多當年和唐滌生共事的人,包括大家熟悉的王粵生先生。那梁山人先生是誰?大概很多在座的資深戲迷一定會認識他的。因為唐滌生一年開幾十場戲,特別是在新年前後,一天要寫好幾個劇本,他一個人自然沒辦法駕馭那麼多工作,當時有一個團隊負責幫唐滌生寫這些閒場,而梁山人先生就是當時那個編劇團隊裏其中一員猛將。他們經常在酒店開個房間討論,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喜歡在酒店開會,但慣例是由唐滌生「度橋」,並分好每場六至七幕戲的場次,他會負責寫其中幾首主題曲或重要的場次,其他閒場由他的團隊幫他寫完,而梁山人先生就是其中一個很重要的編劇。在這個電台節目裏,主持人直接問梁山人:「唐滌生寫劇本的師父是誰?」

唐滌生一天要寫好幾個劇本,一個人沒辦法駕馭那麼多工作,當時有一個團隊負責幫他寫閒場。
唐滌生一天要寫好幾個劇本,一個人沒辦法駕馭那麼多工作,當時有一個團隊負責幫他寫閒場。

主持人:我想問梁山人叔,記不記得教唐哥編寫劇本的人是哪一位?
梁山人:唐哥嗎?馮志芬和十三郎兩個都是。
主持人:我聽霞姐說是南海十三郎。
王粵生:嗯,南海十三郎。

聽到這兒大家都清楚了,唐滌生有兩個師父,一個是馮志芬,這個應該大家都知道的,因為是現在的主流說法。另一個是南海十三郎,接着節目主持人再三確認一次說是霞姐(鄭孟霞女士)都說唐滌生的師父是南海十三郎,接着呼應他的「係囉,就是南海十三郎」的聲音就是王粵生先生。

既然問題已經被說明白到這個地步,照理說沒有需要繼續糾纏下去的地方,但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訪問完成後,仍然有很多聲音否定南海十三郎是唐滌生的師父。例如是江河先生,我一向很尊重他的說法,因為他曾幫南海十三郎抄過曲,是與南海十三郎同時代的人。他曾說過:「二次大戰前,人人都叫十三郎『十三哥』,唐君(唐滌生)也這樣稱呼他。和平之後,十三郎回港,唐滌生也叫他『十三哥』,及至唐氏稍為知名的時候,哥也不叫,改口叫『十三』。」

他說如果是師父的話,決不會這樣。當然我相信江河先生說的是真話,但他的推論有點奇怪,因為只用一個稱呼去推論,說他(唐滌生)叫(十三郎)十三哥而不是叫師父,所以南海十三郎不是唐滌生的師父。我對這個推論有保留。江河的一個筆名「金刀」,他在另一篇文章重申這個說法:「十三郎叫唐叔做『阿唐』,而阿唐就叫他『十三』,叫得非常親切,他們是朋友,不是師生。」假若我們只看到這些文章,沒有去追尋其他材料的話,自然會誤會南海十三郎與唐滌生沒有師徒關係。另一位知名度高的黎健先生亦寫過一篇文章,他說「有人說唐滌生的師父是南海十三郎,這是莫名其妙的無中生有。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南海十三郎是唐的師父。」但此處的「沒有證據」實際上是「他沒有找到證據」的意思,待會將會去大家展示有關證據。

左起:任劍輝、白雪仙、唐滌生。攝於1957年。
左起:任劍輝、白雪仙、唐滌生。攝於1957年。

今年唐滌生100歲,仍有很多問題尚未弄清楚,電影資料館為唐滌生舉辦紀念活動,播放多部佳作電影,其中網頁有一部份名為「唐滌生小傳」,本來我對此網頁寄予厚望,因為時隔多年材料已齊全,內容應該涵括較完整的資料,但網頁上的資料顯示,唐滌生編劇師父的名字是「馮志芬和麥嘯霞等」,這個「等」字可說是可圈可點,言即「等」字包括南海十三郎?但南海十三郎是有名人士,為何不直接把名字寫出來?或許是因為在製作網頁上,電影資料館方因為各位前輩,如黎健曾否定此一說法,導致館方不確定有關資料的真確性。

南海十三郎:「弟子唐滌生」

但是南海十三郎是唐滌生編劇師父的說法是有證據證實的,並且是由南海十三郎自己說出來的證據。十三郎在上世紀60年代在工商晚報寫了一個專欄,時長約一年多,共寫作402篇文章,內容包括大量梨園佚事及往事,當中我最有興趣的是十三郎有沒有提到唐滌生,第一條資料「戰後,弟子唐滌生」,後面都可以不用看了,前面已寫明是「弟子唐滌生」,大家都知道十三郎為人心高氣傲,不是的話絕不會承認,這個說法是可一時大意出錯?再看第二條資料,「今者劇壇已寂,固有馮少庭、馮志芬(兩兄弟)先後病亡,而弟子袁準、唐滌生均腰折」十三郎有兩個徒弟,一個是眾所周知的袁準,而「均」字意即他的弟子包括袁準和唐滌生,這條資料寫我非常清晰。在「後台好戲」的資料都多次提到「弟子」:「余並使(具命令之意)弟子唐滌生自編楊忠武一劇。」意即唐滌生的楊忠武一劇的劇本與十三郎有關,資料內容亦再強調一次唐滌生的「弟子」身份。「而弟子唐滌生亦將《復活》一劇改編成《衝破奈何天》給陳錦棠、關婉兒主演。」同樣標示出「弟子唐滌生」,另有一條關於《大地晨鐘》(唐滌生成名作,以抗戰勝利為主題,鼓勵士氣,雖然票房很差,但是口碑很好),人們都說這部戲是唐滌生重要的早期電影,但他們遺漏了一件事,在十三郎的文章裏寫到,唐滌生的《大地晨鐘》是改編至十三郎的《半生脂粉奴》,而且再次在唐滌生的名字前方加上「弟子」的稱呼,至此,兩人的關係已昭然若揭。(唐滌生在《大地晨鐘》一劇裏不止是擔任編劇,甚至以藝名「唐丹」演出了其中一個角色。)

《紫釵記》(1959)劇照。
《紫釵記》(1959)劇照。

唐滌生的度曲習慣

不過,雖然十三郎指出唐滌生是他的徒弟,但在劇藝的承傳方面,其實看不出他們之間有什麼明顯的關係,主要是因為兩師徒都很強調自己的藝術個性,絕不妥協,因此,縱使是師徒關係,十三郎有自己的藝術手段,唐滌生也走自己的路。不過唐滌生的度曲習慣顯然是受到十三郎影響。根據江河的記述,十三郎的度曲習慣是「十三郎的劇本似乎早在心中,一邊唱,有時還有做手,一邊走來走去,他要寫曲的時候,不是念出來,而是唱,好像演員在台上演戲一樣,這樣唱着做着,一個晚上就做完一個劇本。」此外,麥嘯霞先生度曲習慣同樣跟十三郎很相似,根據其弟子容寶鈿的憶述,「師父麥嘯霞在構思新劇時,一邊在辦公室繞着書桌渡步,一邊叫容寶鈿做筆錄,以說白、說唱、唸鑼鼓的方法來襯托自己的台步、身段和做手,並且扮演不同人物,仿如演讀他的戲。」待會我們也會發現唐滌生同樣用此法度曲。而這個特別的編劇方法,連葉紹德先生也說他做不到,不是人人可以做到這種編劇方式。也有一個說法是說,既然唐滌生和麥嘯霞也用同一種度曲方法,或許他們才是師徒關係。我認為這個說法也是有一定可能性的,但我覺得既然十三郎都說唐滌生是他的弟子,若要深究十三郎對唐滌生的影響,度曲習慣就是其中一個例子。至於唐滌生的度曲習慣,根據王粵生先生的說法,「他寫曲的方法,絕對不是用原稿紙起稿,他說出來的就是文章。」大家可以由此看出兩人之間的關係。

再有書中的文字,如第三卷《再世紅梅記.折梅巧遇》的解心二流,這是我們平常看的版本,但唐滌生有註明:「裴禹解心板面上唱心聲淚影楊州解心二流」,而《心聲淚影》就是十三郎的名曲。雖然不是直接的連繫關係,但仍有一些細節上材料可以證明十三郎和唐滌生的師徒關係。

朱少璋簡介

新亞研究所文學碩士、香港大學哲學碩士、香港浸會大學榮譽學士、哲學博士。現職香港浸會大學語文中心高級講師。國際南社學會會員、古典詩社「璞社」社員。多年來從事文學研究、文學創作及中文教學。已出版著作20餘種。小說《告別下雨天》獲香港教育專業人員協會推薦為「十本好書」之一(2000),傳記《燕子山僧傳》獲香港康文署推薦為「十本好書」之一(2002),散文集《灰闌記》及《隱指》分別獲第十屆、第十一屆中文文學雙年獎散文組首獎及推薦獎。

註一:香港電台節目《唐滌生戲曲迴響》錄音,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jCl3J2gQnY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