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到愛麗絲 · 尼爾（Alice Neel）的畫展純粹不在計劃之中。七月以來一直在南加訪友工作， 本來以爲被戲稱爲「大農村」的南加不指望看到好展覽。 意外地，那天收到香港一家國際性畫廊的簡報。 居然就提到在橙縣美術館（Orange County Museum of Art ）有這個展覽。以前看過愛麗絲 · 尼爾畫冊不知好在哪裏，這次真真切切去看了，卻震撼於她的好。 然後，直到今晚坐在書桌前，在鍵盤上敲下了這個題目，我才恍然大悟爲何她的畫在我腦海中縈繞，久久不去。因爲當我終於決心抽離一切而寫作此文時，對我來説是一種遠離瑣事的自我救贖。 對愛麗絲 · 尼爾（Alice Neel） 來説，畫肖像畫又何嘗不是她的人生救贖？當她傾注於描繪別人，對自己不幸的關注就會消失。而她畫筆下的他人，是每個時代的那些人，如同我們周圍許許多多的人一樣，包括我。
留下時代烙印的肖像畫
愛麗絲 · 尼爾是美國著名的肖像畫家。 肖像畫，一直是西方繪畫中最重要的一種類型。一開始，藝術家或是受到某個神話或宗教的主題啓發，繪製神話人物或宗教人物。比如耶穌和聖母，大概是肖像畫中最多出現的人物。 或是受教會或貴族委托為公共和私人創作作品，成爲重要的對時代的記錄。 很多藝術家不僅靠此成名成家、生活富裕，也創作出了不朽作品，比如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委拉斯開茲（Velázquez）的 《教皇諾森十世》等等， 都是收重金委托的作品。 到了十七世紀之後，荷蘭黃金時期的藝術家倫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約翰·維梅爾（Johan Vermeer）的風俗畫開始涉足普通市民肖像，比如倫勃朗的群像名作 《夜巡》 和維梅爾著名的 《 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十九世紀，印象畫派大行其道，大師們涉足題材廣汎，但肖像畫依然是其中重要一環：雷諾阿的少女、德加的芭蕾舞娘、高更的大溪地女人、梵高的自畫像和他畫筆的各色人等肖像，如今全是各博物館鎮舘之寳。 甚至到現代主義時期的大師畢加索等人，畢加索藍色時期的肖像畫和他立體主義的作品， 依然在不停地繪畫着各種肖像，無非是在用色、結構、空間上加以突破而已。
在攝影出現之前，肖像畫像是唯一能記錄當時人類面貌的方法。 看一幅肖像畫，仿佛能從人物衣着、和周圍環境中走入那個時代。筆者上過珠寶鑒賞的課程，記得其中一個單元談的就是藝術中的珠寶演變。 一張張肖像畫看過去，從人物身上披挂的金幣大串裝飾、遠東殖民帶來的珍珠，紅寶石等等，就能推算出大致的年代，相當的有趣。足可一窺肖像畫在研究歷史上的重要性。
靈魂的采集者
做爲美國著名表現主義肖像畫家的愛麗絲 · 尼爾（Alice Neel， 1900 –1984） 卻有點生錯時代的感覺。她出生於上世紀初， 1900年的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美濃廣場（Merion Square）。 這個地區是最早期到新大陸的移民居住地，也是美國最早的社區之一。區内傳統清教徒文化影響甚大。 她於 1921年進入費城的費城女性設計學院（現為摩爾藝術與設計學院）學習。 在愛麗絲學習與從事藝術創作的年代，正是西方現代主義、立體主義、抽象藝術、後現代主義蓬勃發展，百花齊放之際；攝影技術和藝術性也不斷發展。她卻在這樣的一個背景下，與當時的繪畫主流分道揚鑣，愛上了表現衆生的、被認爲過時了的肖像畫， 成爲了一位很另類、很獨樹一幟的美國藝術家。
走另類的路是很艱難的。 而且愛麗絲 · 尼爾畫的一直無非就是她的朋友、情人、家人、鄰居等等，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她幾乎就是一個不入流的搞藝術的，艱難謀生。 然而，她不爲所動，依舊繪畫不停。 她堅持的現實主義創作，終於在 1970 年代開始獲得了藝術界的認同。 之後她更應畫作具强烈的表現主義色彩和真實感被贊譽為「靈魂的采集者」。
這次橙縣美術館的畫展以《就像在家一樣（ Feel Like Home）》爲題。 在策展的題記中，策展人指出愛麗絲 · 尼爾的人生簡直就是和上世紀并行的人生。 出生於1900年，卒於1984年，愛麗絲 · 尼爾見證和參與了很多世界性的重大事件：大蕭條、二戰、平權運動、女權運動、同性戀自由等等，愛麗絲 · 尼爾以自己和衆人以及世界相連接的方式，為美國人畫下了不同年代的衆生相。 在她的筆下，忙碌倦怠的母親、沉悶的家庭、愛情逝去的夫妻、熱戀又游離的男女、憂傷的同性戀者，刻畫的是不同的年代、不同的事件下的種種人生。 她的畫都是在她紐約家裏完成的， 從最初的格林威治村、然後哈林區、最後到上城西，50幾年，人們在她的公寓來來往往。 她歡迎人們來到她家，成爲她的一部分，從而理解活在這個世界裏的各種民衆，從他們身上看到生命就是充滿着艱難、歡樂、脆弱、力量、愛和失落。 因此，她的畫是如此真實，仿佛畫出了模特兒的思想和靈魂。 就連著名的波普藝術家安迪 · 沃荷 （Andy Warhol）在她筆下也卸下了他不可一世的盔甲，成爲了一個真實的脆弱的男人。
畫展中，觀衆看每一幅畫都好像走進了愛麗絲 · 尼爾的家中，正在用她的視角真誠地瞭解和記錄着每一個畫中人。她的畫讓我想起美國另一位著名的藝術家──愛德華·霍珀（Edward Hopper）的作品。 霍珀的畫看了是無邊無際的寂寥，看了憂傷無比。而愛麗絲 · 尼爾的肖像畫中雖然也有寂寞，也有哀愁，但卻有一種很獨特的東西抓着你，像是想和畫中人像朋友一樣聊聊。 這大概因爲藝術家是一位女性，有着女性獨有的溫暖的底色在畫作中。
以人爲本的藝術家
爲何她愛畫肖像畫？爲何她的畫像是采集到了人的靈魂？ 原因在於藝術家本人就是一個極其真實的人，並是一個堅定的人本主義者。愛麗絲 · 尼爾對自己的注視也是毫不留情的。在她70多歲的時候，她畫了很多裸體自畫像，畫中的她：白髮蒼蒼、滿臉皺紋、皮膚下垂，帶着歲月印記的身軀，是如此的不忍直視，卻如此的真實。愛麗絲 · 尼爾彷彿從沒和人生妥協過，也從未和這個社會的媚俗妥協過，她打破藝術界與傳統審美的窠臼，帶着一種從年輕時一直以來的傲氣，年老又如何？ 她要呈現的就是真實的自己和真實的人生。 她是一位真正用藝術來衝撞虛僞的社會價值觀的藝術家，而這是需要何等的勇氣。 關於愛麗絲 · 尼爾，有一本傳記可以一讀，書名叫做《愛麗絲 · 尼爾： 不坐享其成的藝術（Alice Neel: The Art of Not Sitting Pretty）》， 作者菲比·霍班（Phoebe Hoban）用 “ Not Sitting Pretty” 這個標題一語雙關，點出愛麗絲那種不為世俗所規範，艱難卻執着追求自己藝術風格的性格，這本書是和愛麗絲的一生誠實繪畫一樣，對她人生毫不留情的剖析和記錄。
在晚年，愛麗絲 · 尼爾曾驕傲地宣稱自己是一個無政府主義的人本主義者（anarchist humanist）。」對她來說，人本主義絕對不只是一個口號，或是一種宣之於口的信仰，而是一種切實的責任與實踐。在她漫長的藝術生涯中，她不會以社會的條條框框去看一個人，無論模特兒的性別、種族、年齡、身份及性向，她都以同一種堅定無畏的態度來觀察和描繪。她自敘她選擇肖像畫的原因是「因為戰爭、消費主義，與法西斯主義的緣故，人類的價值被逐漸地削減、貶低，與厭棄」，使得「現在沒有什麼好的肖像畫」。越是現代的社會，越是物質化，虛假和表象的東西就越多。「去人性化」（dehumanization）導致真實的人在藝術中的存在逐漸消失。愛麗絲 · 尼爾極其敏銳和前瞻性地看到了這一點，為了對抗這樣的情況，尼爾將肖像畫的創作視為她為人本主義而戰的武器。她的這種清醒和堅持終於慢慢又被厭倦於表面化、形式化現代藝術的人們所關注，重新激起藝術界對人類形式表現的討論與興趣。大都會美術館2021年為她舉辦了爲期半年的大型回顧展 ——《 愛麗絲 · 尼爾： 以人為本 (Alice Neel: People Come First) 》，以這個標題首肯了她先是一個人本主義者，其次才是藝術家； 或是藝術家中偉大的人本主義者，真正是對愛麗絲 · 尼爾最好的讚譽。
時代的一粒塵
容我用疫情期間大陸一位著名女作家寫下的這句名言來總結一下爲何我要向讀者介紹愛麗絲 · 尼爾。 自從大疫情造成的各國封閉，民粹主義擡頭，很多人的情緒處於極度困頓之中。 各種的黑天鵝事件，在經濟層面、民生層面都帶來了根本從未預想過的重創。 今年以來，周圍的環境更趨惡化，利率高漲、大廠投行裁員，不斷爆發的公司倒閉，金融產品爆煲，不僅是社會的底層民衆，連中產和一些精英人士都處於極度的惶惑不安之中。當本來堅信的某些東西正在急速崩塌，人們對這個當下充滿着困惑和彷徨。 時代的一粒塵，落在每個人的頭上都是一座山，能壓垮一個人，一個家庭。 我的周圍就有很多朋友抑鬱了，甚至還有直接輕生的。
因此，當我站在愛麗絲 · 尼爾的畫前，我看到的其實就是當下的人們。幾千年來，人類的情感總是相通的，人類的境遇也都是雷同的。 同樣的脆弱、同樣的痛苦、同樣的失落， 如果你看到她的畫，你也許突然能從自身的彷徨中跳出來，和他人連接，開始感受到不是個體的，卻是共同的命運。 每個年代都有每個年代沉重的山，生活從來不易，如果前幾年經濟上行中你感覺生活那麽美好，你會開始明白這只是你的錯覺。 當下，只有拿出愛麗絲 · 尼爾的那種勇氣，直面困境，接受失落和沮喪，丟棄所有外在的虛榮和無必要的面子，不自怨自艾，沉下心來和自己對話，真誠向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認識自己，保守自己，最終療癒自己。
是的，每一個年代都需要一位愛麗絲 · 尼爾。 她畫下我們， 我們的當下，教會我們面對最真實的自己。 生而爲人，出生即不完美，也不必完美。人也會面對各種的打擊，各種的碾壓，生命中有很多似乎不能承受之重，但它比輕來得更好，因爲只有那樣，歡樂、自由和幸福的份量就會顯得更爲重。人，最重要的是既然已來到世間，坦坦蕩蕩、有勇氣有尊嚴地活出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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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ce Neel: Feels Like Home
展期： June 23, 2023 – October 22, 2023
地點： Orange County Museum of Art
3333 Avenue of Arts
Costa Mesa, CA 92606, US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