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話語的演化

教育的經濟話語,已經不再可以成為教育發展的基本理念。如何擺脫純粹的經濟話語,其實已經成為全球對教育的主要挑戰。但是不論是政府還是教育界,大都懵然不覺。

筆者是一個遲緩學習者(slow learner),多年前聽到英文的”discourse”,覺得很難明白是什麼意思。後來逐漸悟過來了。常常用以下3個有關大象的故事,在講授研究方法的時候,用來說明。

一、瞎子摸象。多名失明者,各自摸到大象的局部,就以為那是大象的形體。這是一個印度寓言。只能說是各自根據不完全的訊息,就得出結論。這是「偏見」(bias)。

二、不同的人物,圍着一隻大象,前後左右看清楚。他們是:生物學家、動物園管理員、獸醫、馬戲班班主、藝術家、大象策騎師、小孩……他們會得出完全不同的大象描述。這裏沒有偏見,但是看大象的角度不同,是「多元視角」(multiple perspectives)。

三、一位荷蘭教授虛構的故事:UNESCO發放了有一段通告,資助有關大象的項目,內容不拘。搶先回應的是英國──「在南撒哈拉非洲獵象的行動手冊」。德國──「關於象的遺傳變異:後現代的理論探索。」美國──「如何長出世界最大的象。」法國──一份薄薄的、用粉紅絲帶包紮的申請書「象與愛」。一提到象,各種文化的想法、框架,可以完全不同。筆者認為這就是話語的不同(difference in discourse)。(當然,「話語」來自語言學;語言學家的闡述也許會不一樣。)

工業社會以前的教育話語

筆者經常提到,「學習是人的天性;教育卻不是。教育是人類為人類設計的學習體系,因此帶有不同時代經濟、社會、文化、政治、信仰的時代烙印。」也可以說,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教育話語。

史前的人類,也許教育就是把求生知識與技能傳授給下一代,是「求生話語」。

起碼有幾百年歷史的佛教學校(仍然強勁地在東南亞存在)、回教學校(Madrasa,普遍存在於伊斯蘭社會),現在雖然也有非常現代化的課程,但基本是弘揚信仰為主,可以說是「宗教話語」的教育。工業革命出現之前,歐陸也有學校,大都設在教堂裏面,往往主要學習拉丁文,也是「宗教話語」,而且都只有少數學生。

在英國逐漸出現的,為大英帝國的駐外人員──軍人、教師、官員、商人──的「留守」子女而設的「公學」,是「精英話語」的開始。後世就演化成為舉世嚮往的私立寄宿學校,成為全球精英學校的楷模。

這邊廂,中國1000多年前開始的科舉考試,延綿不斷地影響着華、韓、日、越這些「筷子社會」。本來純粹是為了選拔官員,歪打正着卻成了教育的代替品。可以說是「功名話語」。科舉不是學校,也沒有培養機制,但卻塑造着後世教育的話語,也就是「向上爬」的話語。而科舉,可以說是中國古代社會上升的唯一途徑。

中國1000多年前開始的科舉考試,延綿不斷地影響着華、韓、日、越這些「筷子社會」。(Shutterstock)
中國1000多年前開始的科舉考試,延綿不斷地影響着華、韓、日、越這些「筷子社會」。(Shutterstock)

經濟話語進入教育發展的開始

筆者認為,1870年英國的《初等教育法》,首次有政府介入全社會性的學校制度,是現代學校制度的起點。當時,政府是響應商人的建議:「若非全民受教育,大英帝國就難以維持其世界優勢。」全民受教育,卻並非全民變精英,而是把人分等分類,從而配合社會上勞動力的需求。也就是把教育與社會經濟發展掛鈎,這也是教育的「經濟話語」的開始。

這150多年來,「經濟話語」可以說是當代教育制度的主軸。從政府來說,要保證勞動力的供應──滿足需求但又不會過量供應。於是有1961年OECD的「地中海區域計劃」,預測人力需求,並且成為教育的目標。少為西方注意的是,1930年代,蘇聯的斯大林就開始了許多嚴密的人力規劃,作為計劃經濟的一個重要環節。中國也實行人力規劃;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才逐步走向開放的勞動力市場。即使是自由市場的香港,1973年開始,就實行人力預測,並且把結果注入教育規劃。1980年代初,香港政府甚至有「教育與人力統籌科」。把教育與人力合併在一個部門。總之,教育是為經濟服務的。教育的經濟話語,已經成為一種教育文化。

從個人來說,工業時代開始的時候,農村破產,要到城市打工,就要學會讀、寫、算(所謂3R),那是英美學校的起點。一直演化下來,教育制度的金字塔形態,完全吻合社會勞動力的金字塔。

二戰以後,出現了「人力資本」理論,教育的「經濟話語」,更加得到了理論的支撐,真正變成了全球的話語。教育是最能得到控制的人力資本製造場(其他如醫療、衞生、健康,都屬於不可控)。人力資本吸引人之處,是「資本」,是可以投入資源而獲得回報。曾經令筆者醉心的教育經濟學,就是可以計算投資教育的回報率。個人受更高的教育,回報實現在更高的終生收入。社會投資教育,回報是整個社會生產力的提高,宏觀的經濟回報。

二戰以後,出現了「人力資本」理論,教育的「經濟話語」,更加得到了理論的支撐,真正變成了全球的話語。(Shutterstock)
二戰以後,出現了「人力資本」理論,教育的「經濟話語」,更加得到了理論的支撐,真正變成了全球的話語。(Shutterstock)

教育經濟話語的持續發展

於是各國政府,爭相發展教育。各個國際組織,也爭相對發展中國家作大量的教育撥款。全球最大的教育資助機構──世界銀行──基本上也是按照經濟話語的基調,促進發展中國家的教育發展。

當年有一位George Psacharopoulos替世界銀行連續多年做了很多國家的教育回報分析(rate-of-return analysis)。主要是分析高等教育相對於中等教育的回報率,即念了大學比起不念大學有什麼經濟利益,影響很大,也有幾位香港學者做過香港的教育回報。

一個例子。一直以來,大多數政府都不太願意在幼兒教育下工夫;但是近年,幼兒教育在全球獲得其所未有的支持,經濟學家要記一功。他們說,幼兒教育省下一塊錢,將來就要用幾十塊來補償,倒過來說明投資幼兒教育的重要性,這是經濟話語的正面貢獻。

讀者會問,不管什麼話語,政府投資教育,不是很好嗎?各國的教育不是也因而發展了嗎?

沒錯。筆者一直認為,教育總是帶着時代的烙印。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教育,也是與當時社會發展相適應。儒家的禮教,在當時是整理社會關係,建立社會秩序,維持社會穩定,克服無休止的武力爭奪、無盡頭的貪念……才讓中國的封建社會經歷了2000多年的「文明」。也流傳下來我們自稱的「禮儀之邦」。

在「經濟話語」的學校制度裏面,逐級爬升已經變成了學生努力的主要動力。(Shutterstock)
在「經濟話語」的學校制度裏面,逐級爬升已經變成了學生努力的主要動力。(Shutterstock)

同理,科舉,鞏固了中國封建時代的官僚制度;否則,官場必然是貴族安插、把持的局面;也樹立了「任人唯賢」的社會觀念;又營造出國家與個人兩利的成功之途。其中的智慧,怪不得孫中山先生認為是世界「最早也是最好」的制度。也是後來英國設立現代文官制度的原因。

這工業社會,一經濟話語看教育,天經地義。社會就是金字塔,學校制度也是一座金字塔。把全部人口分配到這個勞動力的金字塔,就靠學校的篩選功能。在早年的社會主義國家,靠規劃。在市場經濟的國家,靠市場的調節。

在「經濟話語」的學校制度裏面,爬得高些(成績好些),在社會裏面上升的機會就多一些。不知不覺地,教育制度裏面的逐級爬升,已經變成了學生努力的主要動力。一次次的測驗、一輪輪的考試、一層層的學制,成為了學生、教師、家長為之而奮鬥甚至犧牲的目標。這種情形,不是一個兩個社會的特殊狀態;程度有深有淺,但是全球幾乎沒有一個教育制度,可以擺脫這種「經濟話語」演繹出來的教育形態。

社會變了!教育的經濟話語,已經不再可以成為教育發展的基本理念。如何擺脫純粹的經濟話語,其實已經成為全球對教育的主要挑戰。但是不論是政府還是教育界,大都懵然不覺。不過,在華人社會,其實已經有了端倪。下周再議。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教育話語的演化 1

延伸閱讀:〈教育是培養人還是人才?經濟和人文話語如何發生互動?〉(教育話語的演化 2)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