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慨乏力,就要說粗話?

青年人關心社會和政治,本意甚好。但前提是需要相應的知識儲備和思辨能力,心腦並用,缺一不可。因爲政治無比複雜,是語言藝術/僞術和人性黑暗面的合成體。此時更需要冷靜和思考,而不是代之以單一且過度的粗話。

上周拙文〈為何他們滿口粗言穢語?〉發表後,有讀者持有異議,認為社會上很多人都說粗話,他自己也是,而且連政府局長也說粗話;而本地年輕人之所以滿口粗話,是因為社會不公、政治惡劣,那些有理想的青年感到憤慨乏力,故此說粗話是他們的唯一選擇。

因是之故,發出粗言穢語,是青年人在亂世中面對威權的語言抗爭,是後現代解構大敘事,獲得解放的主要手段。

所以,年輕人說粗話並無問題。

如此邏輯,能否成立?

第一,拙文所關注的,並非一般情況下普羅大眾「點綴式」或「助語詞」的粗話,而是無論在一般場合或社會議題上,本地青年人都習慣用粗話來代替正常語言,且以後者最為明顯的現象。

就如3年前在與内地學生有關民族認同的爭論中,中文大學的前學生會會長周竪峰運用流利的粗言穢語,予以「討論」,其中既無論點,也乏邏輯,情緒近乎失控。

中大前學生會長的言語風範。
中大前學生會長的言語風範。

拙文關注的,是這一類用粗口代替語言和討論的現象。

故此,文章中根本不存在「一般人不可以說粗話」的看法。至於政府高官說粗話,也屬於大眾常用的「點綴式」和「助語詞」用法,且和拙文主題毫無關聯。

讀者有此風牛馬不相及的誤解,只能再次證明專注力弱化和文字淪落的現狀日趨嚴重,且回天乏術。

第二,「在社會議題上感到憤怒和乏力,就可以說粗話」的邏輯如果可以成立的話,那麽無論是商業談判或者外交磋商,一遇到問題時,大家都會致力使用粗口,以贏得勝利。

現實中當然不是如此。即使本地黑幫曬馬講數,也以正常對話為主,粗言穢語為輔。因為連他們也知道,說粗話無法溝通,徒惹更多無謂紛爭。真要使用,也只能作爲助語詞,且要恰到好處,適可而止,除非準備開片。

故此,年輕人對於社會或政治現狀感到憤怒無力,甚至產生疑惑時,除了粗話之外,還有其他選擇。例如理性討論,提出論據,如果知識儲備不足,那也可以冷靜了解,好好學習,而不是急求速食答案,或在迷亂中粗言穢語。

而且,這種具本地特色的憤怒乏力,很可能並不只是來自所謂的「生於亂世,有種責任」,更可能來自認知上的匱乏,以及語言能力之低下。

現代青年重視自我,缺乏歷史視野,如此容易自我膨脹,也容易自傷自憐/戀,看不清現實。在此我們不妨加入跨世代和跨國界的比較思路,看看說粗話是否本地憤青的唯一選擇。

跨世代比較

如果與本地火紅年代(6、70年代)的大學生比較,那一輩人所面對的政治環境肯定複雜百倍,無論是辯論香港前途或是探索革命前景,他們的激情及焦慮感肯定多得多。

就如本港著名文化人林年同所説,「20世紀70年代,風起雲湧,一個歷史事件平息了,另一個時代風雲又掩至。在保釣運動中成長的一代,思想感情受到衝擊、鍛煉,也不能避免受到挫折、損害。」

但是,那個時代的大學生是一邊激進和批判,一邊學習和反思,不斷改良自我;他們的知識儲備和思辨能力,也遠超當今憤青;他們的熱血和理想,比現今港青多得多,也更為純粹和堅持。

最重要的是,他們也會說粗話,卻沒有用粗言穢語代替理性討論。

以此參照還是不夠的話,也可看看日本激進時代那些有志之士的風範,看看在日本社會極度動蕩之際,大文豪三島由紀夫和東京大學的學生們,如何進行辯論。

跨國界比照

60年代末,全球政局動盪,日本多間大學的學運組織發起罷課及佔領校園行動,與警方發生大規模衝突。1969年,日本東京大學的左翼激進學生邀請了著名作家三島由紀夫,在校内進行有關政治和社會議題的辯論。

作為極右的民族主義者,三島的政治理念與學生截然不同。他懷緬日本過去的傳統和輝煌,呼籲尊重天皇;而左翼激進學生則認爲革命就是推倒一切,包括天皇制度,才能帶來改變。

如此情勢,按照本地憤青的思維和行徑,該是滿口粗言,甚至大打出手,血流披面,甚至來個日本版的火燒活人。

但三島由紀夫卻沉着應對,在黑壓壓的學生面前侃侃而談,坦然説出自己的看法和信念,展現了自身的知識素養和思辨能力;在場的東大學生也應對得體,既無離題,也未見挑釁,更無半句粗話,呈現了與大學生身份相配的知識水平及素質涵養。

三島由紀夫與東京大學學生的辯論現場。
三島由紀夫與東京大學學生的辯論現場。

三島由紀夫之所以參與辯論,是想證明「語言仍是有力」,希望透過交流,分享彼此看法、互相了解,達到更為美好的結論。

這場半世紀前的精彩對決,也成為後世面對不同政治立場,依然保持理性思辨的最佳典範。

2021年,日本導演豐島圭佑將這段歷史片段予以剪輯,也訪問了某些在場者,製作成紀錄片《三島由紀夫:最後思辯》。

在問及為何製作此紀錄片時,監製指出,在網絡時代,人人躲在鍵盤後進行謾罵和污衊,既缺乏内容,也不負責任,是宵小之輩的懦夫所爲;而目前的日本大學生,在公眾辯論時也很容易用謾罵代替討論。

最後他如此説道,「我希望現代人見識一下,這群知識份子剛直、純粹的態度!」

《三島由紀夫:最後思辯》。
《三島由紀夫:最後思辯》。

回到現實

青年人關心社會和政治,本意甚好。但前提是需要相應的知識儲備和思辨能力,心腦並用,缺一不可。因爲政治無比複雜,是語言藝術/僞術和人性黑暗面的合成體。這個時候他們更需要冷靜和思考,而不是代之以單一且過度的粗話。

因爲粗話之本質是「反語言」和「反思想」的。

故此,除了滿口粗話外,年輕人還是有其他選擇的;對於青年人粗口現象,本地社會大衆,也本該予以正視和幫助的。

《三島由紀夫:最後思辯》仍在百老匯電影中心播放,任何政治立場和粗口習慣的人士,不用遠赴日本,均值得到此一看。

施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