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解構釋義:(唯)香港一制和香港人戰勝文革

六七暴動的狂熱簡單幼稚愚昧,不單是方法錯誤,歷史進步的方向也錯誤,實為「超級極左」。

六七暴動是文革的香港Q版。香港就像49年前後的大陸任何一個城市,左派地下革命組織與群體「唯物史觀真理在我手,農村包圍城市、千難萬險只等閒, 白區長期埋伏、內裏外合,不怕犧牲、砸爛罪惡之城,畢其功於一役、翻身變天,人人做新人,創造全新社會全新世界、救港人於水深火熱,支援世界(繼續)革命」。

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

文革席捲全球、五洲風雷急,每天最新指示、國內國外從勝利走向勝利。舉國歡騰的萬馬齊瘖中,只有香港有人當時就(齊聲)反文革;全世界唯有香港戰勝文革,令中國的「戰無不勝」落空。

香港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不是一時的港英政府管治的勝利,而是百多年雜交野生的香港制度和香港人的勝利。跳出中英港誰勝誰的低層次思考、在人類共同利益而言,中國1911年由「前現代」農牧封建帝國跳躍到「現代」資本主義初階民族國家(nation-state)、1949再跳躍至「超現代」共產主義/社會主義,未完成「現代」的個人體性(entity)、多元自由民主法治的建設和過渡轉型,大躍進和文中掉進中間的歷史斷層,「返祖」(atavism)回「前現代」黑洞,香港的「六七反文革」被迫為中國填補斷層的「歷史認知及人文脈絡」真空,活生活示範如何接駁、過渡及轉型。

文革前,毛澤東和周恩來廖承志,一如滿清及民國對香港有一種天朝主義及世界觀及類宗教情結心魔,但畢竟是初階唯物主義者的第一代革命者,用較科學精神、實用主義及辨證法看香港,對香港「長期打算、充份利用」,以冷戰時的世界革命及國際主義超越國家主義、國族主義、民族主義,在世界政治格局層面小忍為大謀,「用」香港在反帝國主義及反殖民主義及反資本主義的「辨證功能」。

毛周由中西天地人合一的哲學思想世界觀與唯物史觀下降到這個低層次的策略思考,卻成就了香港的曠世偉業──49年到今天香仍勉為其難繼續享用「現代」資本主義初階的「個人實體性(entity)、多元自由民主法治」,(無意間)保持香港百多年在中國現代化的方法上和方向上先行先進性,並為中國的「歷史認知及人文脈絡」斷層填上這些異端異質文化DNA。

大陸橫掃一切的解放浪潮臨近香港和澳門這兩個「化外」殖民地,驟然煞住。20年過去,港澳還可以繼續腐化墮落下去,「清洗、改造」遲遲不降臨香港這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及資本主義的罪惡淵藪。歷史似乎遺棄了港澳。

六七暴動的極左病

文革新浪潮,天翻地覆慨而慷,歷史沒有遺忘港澳。港澳左派「等待哥多」終於等到遲來的一仗。澳門左派聽命and/or秉承and/or揣摩and/or駕劫「上」意,抓住機遇,66年的12月3日的「12.3」革命叫葡萄牙澳門政府認罪道歉、交出政權治權,成功「自發自主自保」。「12.3」事件為香港和澳門向大陸城市看齊發出革命訊號。香港左派組織與群體組隊急奔澳門觀摩學習籌備戰鬥,誓在「全國山河一片紅」的神聖革命狂潮中踩浪而上,出一分力、扮演一個角色、奪一點權,比小小澳門更積極推動歷史前進(得更大利益),比上海更積極清洗百多年殖民地污垢罪孽恥辱。

香港左派等了近半年,新蒲崗的工潮成為近半年的「六七暴動」的爆發點。49年前後左派錯失的解放戰火,交織着文革「極左病」的新式神聖荒誕及激情悲劇。

六七暴動的「極左病」,是宏觀「世界及中國大氣候大環境」、中觀「香港社會結構及狀態」及微觀「左派內部組織及不同世代個人」這三層面的「有機聯動」,產生生物生命與物理機械結合的cyborg的唯心「念力」(林彪稱之為「精神原子彈」)。

宏觀世界及中國大氣候大環境而言,50年代美歐蘇冷戰稍為和緩,超現實的全球核戰在「恐怖平衡」中不再現實;毛澤東取代史太林的國際地位,中國反美更反蘇、領導第三世界;劉少奇(和鄧小平)收拾大躍進爛攤子,策略性提出「毛澤東思想」,用以捧毛澤東上神枱、架空他。

毛澤東怕劉少奇變赫魯曉夫、自己變(死後)史太林,更怕自己身後中共和中國變質變色變天、一生功業盡喪,亟亟於搞更大更高更全面更觸動人類靈魂深處的運動(客觀上是以文革更大的大大錯掩蓋之前反右及大躍進的大錯),並在有生之年牢固奠下永不變色的思想感情及組織、綱領框架及路線軌跡,叫中國人千秋萬世都跳不出他的五指山。

毛澤東妙想天開把劉少奇增予的「毛澤東思想」精神變物質,清理黨政軍及社會問題(一如57年反右)、宣傳社會主義烏托邦天堂,確保他身後繼續(世界)革命、實踐他的唯物主義哲學思想世界觀歴史觀。他在上海燃起星星之火,如有神助,由戲劇文學文評文化思想為突破口、以學生青年為先鋒,串連衝擊奪權、砸爛黨政軍廠,破四舊勢如燎原。

文革期間香港最清醒

他陷入史無前例的唯心主義「超前」空想妄想,做了萬物生長的生命能量來源「紅太陽」,人兼神職,是神是魔說不清。全國全民跟他着了魔,和他一起瘋狂出入他人/自己的天堂/煉獄,「越亂越好」;他再用軍隊和工人收拾學生及各派系,下放學生青年到窮鄉僻壤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越窮越革命」。

初期劉鄧和彭真可能不知毛玩什麼魔術把戲,臨死還和學生講憲法。可能只有周恩來約略猜到一些,但也不能不跟大勢大流,跟也「是人是神是魔」說不清。香港最「清醒」,絕大部份明確反文革和反六七行動。大概少於1%支持文革和參與六七遊行示威抗議或暴動,約一成人同情文革和六七行動;社會二分大撕裂對立。港人的「反左反中」社會政治心結迷思延續十多年,連「政治」也成忌諱言行。70年代保釣、中文運動、「反貪污、捉葛柏」及「金禧事件」(師生揭發貪污而被封校)中,政府官員(尤其高等華人)常用「『左仔』又搞事搞政治搞亂社會」抺黑事件中的師生、青年學生和社會大眾。

六七暴動的中觀而言,香港社會是重「個人、生活及自由」、輕「集體、精神與團結」的難民天堂;百多年華洋幾代人托庇於英人設置的自由港、自由市場經濟、自由秩序,人人拼搏競爭謀生、自生自滅。中西方及全球新舊商貿政經體制、活動及文化大自由,混成一個亦中亦西、不中不西、反中反西的不平等等級變種(mutant)異形(alien)社會。

67年的香港,社會階層結構是英人及高等華人買辦世家商賈鄉坤專業及高級公務員自成精英小圈子建制利益集團,可能約佔人口3%,剩下九成多華人同屬「庶民」,主要是按新界或市區、南(廣東福建)或北(上海及其他各省)難民/移民的籍貫劃分。兩階層「互為不存在」(高等華人世家家中多數只講英語)。3%精英小圈子利益集團實際壟斷香港政治經濟及管治行政,但絕少就(本港和國際)政治及管治行政表態作聲,「悶聲大發財」。九成多華人「庶民」得享大陸沒有的私產保障、個人自由及媒生機遇,絕大部份安於營營役役,不理政治及管治,但心繫家國,酷愛報紙電台電影,懼怕、痛恨官員行政管理貪污特權。

二戰後(及49年前後)港人回流和大陸難民湧港,人口大增二三倍,住屋及衛生福利教育緊缺;生活困苦,但總比十年間來處好。香港政府19世紀政制官僚體制依舊、習氣因循。香港開始出口主導工業化,庶民漸分老闆與勞工階層,上中下層人人有機會有希望有奔頭,人人珍惜和拼搏,中產漸出現;貧富懸殊不加劇、但更明顯。

左、中、右板塊的分布

庶民中接觸媒介及文教事務較多、較醒覺者,分「左」(效忠北京政府)和「右」(效忠台灣政府),還有「中間(不成)派」。「中間派」自發、零散遍及全社會,沒組織、不成派,但關注時事時局,有薄弱政治意識取態傾向(學校和家庭必告誡學生及子女「不要談政治」),形成幾個靠報刊間接維繫的政治板塊。

正規組織的「左」派和「右」派約各佔非建制庶民中的一成;「左」派組織嚴密神秘、圍內外圍多層次,「右」派較簡單明確。「中間(不成)派」之中六七成傾向認同台灣及美英「自由世界」,但主要是歐風美雨文化及生活方式而非政治及價值觀,視49年後中國為畏途,移民和留學離港送別是生活一部份。庶民中只有二三成不同程度認同中華人民共和國,但全面認同政治及價值觀與生活方式,部份更努力踐行,恨不身在大陸參加偉大建設。

「中間(不成)派」還有少數「第三勢力」,主要人物(可能一二百)是流亡南下的自由派,較多是知識份子,在大陸及台灣官方「左」和「右」之外鼓吹民主自由and/or中國傳統文化,基本上認同中華民國及美英「自由世界」,着意反共,有部份明確反對蔣介石政府(源自大陸政治立場與路向分歧)。「第三勢力」流亡在野,比較自由自發,免於政府制肘,影響六七前後民間青年自發組成文社。這些「不切實際」的現代政治及社會理念及人生價值觀,六七暴動時突然成為香港民間主流,成為六七暴動的最大「得益者」,但隨着香港六七後政經社會急速轉型現代化,「第三勢力」及文社也完成歷史任務,煙消雲散。

跟着3、40年,這些「不切實際」的現代政治及社會理念及人生價值觀由戰後新生代自由派承傳,成為香港中產自發、深入民間的民主自由運動的主要思潮命脈。這股「香港主流意識」一波皮與香港左派/愛國陣營/親中/建制抗衡、周旋至今(主要人物有幾個是不同階段脫離正規左派陣營者)。

以六七暴動發動者為本位微觀而言,二戰和解放戰爭結束,香港左派陣營一如大陸中共,一直仍處於戰爭狀態,照搬中共幾十年革命煉成的鐵血意識形態及權力組織與運作模式,植入香港這「畸型社會」。左派由單元單核心領導到內外多層群眾組織自成「城中城」,有自己「解放區/根據地」般的政經組織樣式及(類宗教)權力架構及指揮及紀律系統,配套有自己的工會學校戲院出入口商貿運輸系統銀行百貨公司診所、報紙電影出版社書局球隊,活動節日慶典及生活方式(包括戀嫁娶、教育及人際接觸面)、衣著聲色符號美學語言。各層各部講理論理想思想感情意志意義,更講紀律黨性原則大局,由認知到思維、決策到執行任務,過程前後唯上唯權,以集體主義統攝個人身心思想感情,形成具中國特色的「集個體主義」(IndivCollectivism)。個人只是生物生命與物理機械結合的cyborg的螺絲釘,國家社會與黨政組織全沒個體(the individual)的獨立思想感情及身軀體認知,持續清算「個人主義」。

中國從自身的認識出發,用「解放前」上海看香港。香港左派生活在「待解放」的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社會,宣傳和奉行的是(未來)共產主義/社會主義唯物史觀,要從本身做起,活生生示範中國社會與香港社會的高低尊卑優劣。為了照顧「落後」的香港,左派統戰手法可以靈活自由,用49年前中國「舊社會」的左翼進步素材(大量五四文學、影音藝術及書刊在大陸被禁,但在香港大量翻印,輸往東南亞及台灣)。

現實現狀與理論理想之間的「深淺矛盾與問題課題主題」中,單元封閉的黨政權力架構一如大陸的官僚機關問題叢生,當權長輩既得利益者與左派內部戰後新生代嫌隙漸生。相對而言,老一輩因循安於現狀現實,理論理想按章工作走過場,而至認命逆來順受犬儒;左派青年是另一種人,不敢認定、但不色懷疑「當權派」被香港社會侵蝕腐化。新世代「少壯派」認真對待理論、煥發理想,不滿香港社會及左派內部現狀,要介入社會與政治。他們不認命,要上位出頭天,改變社會與政治及個人命運及成長福祉,但內內外外平時難話事,只能借危機捨命踐行煥發的理想。

六七左派方法、歷史進步方向均錯誤

中國和香港及左派內部三層面不約而同為左派新一代提供抗爭/暴動/造反/改造世界的條件和(自我)合理性,左派當權派也需要響應文革的浪潮,內部順天應人團結一致(但嚴重脫離香港現實)反英反殖反帝反資。人人無私犧牲、人人公器私用。街頭游擊戰中,香港我佔據,重奪「我的香港」;忘我奉獻狂熱中,無數備受忽略、屈辱的個人匯入天安門和北韓的鐵水洪流,「戰無不勝」,胸中眼中滿滿的存在的意識及人生意義。絕沒恐懼,有的是四周人群和景物交融的共同生命的美感共感。

文革在大陸和香港,同樣是「上層建築大歷史」和「下層建築個人生命和生活現實」的天雷鈎着地火。中國式的公與私分不清,互相支援轉化、合理化和強化、神化和神聖化。為公為私,他們無所不用其極、無不無限擴大和激化,務求徹底全面,絕無保留自制,一切但求逹到目的、都是天經地義絕不過份,自信必勝已勝;不怕犧牲自己和別人,盤算怎樣改造香港,給自己和大眾一個更美好的香港。

任何社會都在處理「群己關係」、面對現實現象與未來未知,但古今中外的處理方式及其理想理論和實踐自覺千差萬別、千變萬化,不同方式之間的轉移難免地動山搖、驚濤駭浪。六七暴動是香港「類現代」方式vs中國「前現代」與「超現代」合成的方式的比併。

近世一般講「極左」,是方法策略路線上的錯誤,例如脫離現實、錯估形勢、沒條件勉強冒進、唯心主觀招致慘痛失敗。六七暴動的狂熱簡單幼稚愚昧,打破中英50年代可能的默契,反英變反港,與整個香港為敵,反殖反帝反資變反現代,與整個現代世界為敵。這不單是方法錯誤,歷史進步的方向也錯誤,實為「超級極左」。

香港六四暴動與大陸文革,方法和方向都走上「反現代」的歷史返祖大倒退,恍如由20世紀跑向中世紀。六七暴動,香港「類現代」治理了中國「前現代」與「超現代」合成的「(超級)極左病」。普世唯有香港能。

洪清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