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迷濛踏翠微──訪簡林、思往事

步出校園後,多年來,跌宕起伏,在現實中奮力掙扎向前,絕不容易。幸好,相伴相依的,除了文學,還有佛家哲理……「得之吾幸,失之吾命」,活到今日,漸悟。人生,本來就是一場修行,所有的經歷,都是一種修煉。

去年12月下旬,隨着「文化探索」的朋友,跑到大嶼山寶蓮禪寺去……不為參禪,也不是拜佛,為的是觀賞鳳凰山麓下的「心經簡林」。那是冬至的前一天,氣溫驟降至13度,還下着微雨。

四圍不盡山  一望無窮水

我們一行多人,在東涌乘搭纜車,前往昂坪。纜車緩緩往上攀升,從車廂往外眺望,可以全方位欣賞大嶼山的風光,「四圍不盡山,一望無窮水」,既看到天壇大佛、赤臘角機場,更能遠眺南中國海……果真不負「昂坪360」之名!

置身車廂內,透明玻璃窗外,絲絲細雨,無聲地飄灑在沉默的大地上,近處是青山,綠樹在雨中越發蒼翠;遠處是海,海天一色,灰濛濛的一片……

近看天壇大佛,法相莊嚴。(攝影:陳慧敏女士)
近看天壇大佛,法相莊嚴。(攝影:陳慧敏女士)

風雨飄搖中,纜車抵昂坪。離開車站後,冒着寒風,打着傘,我們穿過昂坪的市集,朝寶蓮禪寺的方向往前走。雨勢愈來愈大,天氣也愈來愈寒冷……隨着同行的友人,過寺門不入,循寺旁的山路,再向前步行,離天壇大佛不遠處,走到一清幽恬靜之地,「心經簡林」遙遙在望。

「心經簡林」於2005年5月正式啟幕,成為香港重要的文化景點。(攝影:譚建平女士)
「心經簡林」於2005年5月正式啟幕,成為香港重要的文化景點。(攝影:譚建平女士)

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館長李焯芬教授,特別親臨勝地,為大家介紹「心經簡林」的緣起,並講述背後的故事。遙想當年,饒宗頤教授花了兩個月時間,用榜書──糅合隸書、篆書、簡帛書創作的書法,在4呎長的宣紙上,寫下巨幅《心經》。「2002年,香港社會受到經濟低迷,金融風暴的困擾,饒教授把《心經》墨寶送出,藉此勉勵港人,度過難關挑戰。」為此,政府特別製作一個大型的常設展,讓市民、遊客可以觀賞。

李焯芬教授為大家介紹「心經簡林」的緣起,並講述背後的故事。(攝影:孟遠女士)
李焯芬教授為大家介紹「心經簡林」的緣起,並講述背後的故事。(攝影:孟遠女士)

「心經簡林」,亦稱「智慧之途」(Wisdom Path),由木簡組成,簡上雕刻着饒宗頤教授手寫的心經。李教授指出,「饒公原構思以石刻方式,把經文刻在石壁上,但因香港氣候問題,岩石表層風化嚴重,不宜作經刻之用。饒公遂建議,將心經改刻在大型木簡上,這亦切合中國古代常把文字刻於木簡上的做法。」可見饒公思想靈活,圓融無礙。

雨,逐漸停下來。簡林依山坡而建,大夥兒沿着石階慢慢的往上走,四周瀰漫着一片白茫茫的雲靄,如煙似霧。

與《心經》的緣份

山坡上,豎立着刻有《心經》的花梨木簡,共38片,從高處俯瞰,像個數學符號「∞」,象徵無限、無量,亦有生生不息、無窮無盡之意。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仰觀佇立的木樁,字跡隱約可見。每根木簡上,所刻的經文字數不一,少則刻上4字,如「心無罣礙」、「不增不減」;多亦不超過10字,如「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等。

登上山坡高處,只見最後一片木簡,是空白的,沒有刻上任何文字。刻意的留白,也許,是為了彰顯《心經》的奧義──「空」,亦期望大家有空時自行思考,有所感悟。若能感悟「萬物皆空」,則可臻「心無罣礙」的境界。

霧中的心經簡林。(攝影:陳慧敏女士)
霧中的心經簡林。(攝影:陳慧敏女士)

我等凡夫俗子,仍未能放下我執,徜徉心經簡林下,浮想聯翩……一幕幕前塵往事,湧上心頭。

與《心經》結緣,始於高小。那時在佛教慈恩學校念書,校訓「慈悲喜捨」的涵義,對一個小朋友來說,實在難於理解。學校設有「佛學」課,倒讓我對佛教的基本義理,有初步的認識。

校長梁隱盦先生是個學者,他為《校歌》和《慈恩頌》作詞,歌詞優美,意韻動人。

我們在學校,天天唱《校歌》:「寶相現慈光  蓮花吐妙香  祥雲遶護讀書堂  念慈慈恩群相望……福慧永無量」,也常常唱《慈恩頌》:「慈恩寺在長安東  巍巍七級接雲峯  在那兒  紀念慈親的養育功  在那兒  弘揚大乘的唯識宗  在那兒  玄奘三藏響梵鐘……母愛佛恩同  慈恩永無窮。」樂韻悠揚,聲入心通。

玄奘13歲皈依佛門,在洛陽淨土寺出家,於貞觀元年(公元627年)發願西行求法,離開長安,往西域取經,憑着堅定不移的信念,到達目的地。隨後走遍印度,到各地遊學,歷時十多年,然後將600多部佛經帶返中國,在長安慈恩寺翻譯經文,並創立唯識宗……

那時仍未看過《西遊記》,但透過歌詞,加上老師的講解,唐代著名高僧的事跡,已鐫在小小的腦袋中。

五年級時,參加學校的集體朗誦比賽,誦材正是《心經》。「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短短260個字,誦得琅琅上口,背得滾瓜爛熟,但那時的我,又怎能理解箇中奧義?

及後才知道,《心經》正是玄奘法師於貞觀23年(公元649年)農曆五月二十四日,在終南山翠微宫親自翻譯出來的。

近觀心經簡林。(攝影:高敏儀女士)
近觀心經簡林。(攝影:高敏儀女士)

「得之吾幸,失之吾命」

此外,還有一件小事,至今難忘。升上小五時,因考試名列前茅,父親給我送了一支英雄牌墨水筆,以作鼓勵。我歡天喜地的,將墨水筆擱在筆盒,帶回學校使用。豈料,小息時,幾個同學在課室追逐嬉戲,我的書桌給撞翻了,筆盒摔倒地上,盒中的文具四散……眼看簇新的墨水筆攔腰折斷,我忍不住放聲大哭,傷心得不得了。既心疼墨水筆毀掉,也害怕給爸爸責備。

肇事者慌忙向我道歉,還嚷着要替我修補墨水筆,其他同學也圍攏過來,不住的安慰我。斷筆難修,墨水筆當然不可能恢復原貌。

世間眾生,都會經歷「生、老、病、死」;任何事物,也逃不過「成、住、壞、空」的規律。兒時的我,哪能勘破生死?

升中試後,我被派往一所基督教女子中學,修讀的科目也包括《聖經》。然而,佛法就像一顆種子,早已埋在心底裏。

初中時,我沒有什麼嗜好,也沒參加什麼課外活動,唯一喜愛的,就是閱讀,什麼書也看,從武俠、愛情、推理,到翻譯小說……高中時,念的是理科,終日在數、理、化、生中打滾,但也陸陸續續看了不少文學作品,包括五四時期、台灣作家的散文、新詩、小說,以及中國四大古典名著等,甚至有關佛學的書籍。在成長的過程中,伴我同行的,就是「書」。

進入中大,在新亞書院念一年級,主修經濟,但因為喜歡文學,到二年級時,排除萬難,轉到中文系去。大部分同學多副修歷史,我卻不一樣,副修哲學。大四那年,選讀了「佛家哲學」,對於佛學義理,理解略深。

步出校園後,多年來,跌宕起伏,在現實中奮力掙扎向前,絕不容易。幸好,相伴相依的,除了文學,還有佛家哲理……「得之吾幸,失之吾命」,活到今日,漸悟。

雨不停的灑在頭上,冷風吹來,寒氣襲人,縹緲間往事如夢,從昔日的回憶中,我重返現實。

雨中的山茶花。(攝影:陳慧敏女士)
雨中的山茶花。(攝影:陳慧敏女士)

人生本是一場修行

白色的山茶花,青翠欲滴的葉子,在樹叢中發亮,沿着來時的山徑,我們步入寶蓮禪寺。

天氣雖然飄忽不定,但前來參拜的信眾,卻為數不少。煙火繚繞間,一列列大紅燈籠高高掛在庭園內……

素樸靜謐的心經簡林,倏然遠去,熱鬧繁華的名刹古寺,卻近在目前……轉念一想,世間的一切,都不是永恆的。

佛說因緣,其實是指各種條件,萬事萬物,由各種條件聚合而成,既是因緣所生,就免不了變化、敗壞。正如《金剛經》所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亦云:「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無常,不僅是文學裏的字眼,由一顆沙粒至大千世界,由小小的地球,以至整個銀河系,都不停地流轉變遷。

「朝看花開滿樹紅,暮看花落樹還空。」人世間得失無常,聚散隨緣。

生命,不過是一場不斷失去的旅程,憂喜哀樂,皆隨風而逝。

寶蓮禪寺前的牛,饒有意趣(攝影:陳慧敏女士)
寶蓮禪寺前的牛,饒有意趣(攝影:陳慧敏女士)

離開寶蓮禪寺,下山時,細雨霏霏,纜車徐徐下降,雲霧瀰漫山中,景色更朦朧……

回想17年前的今天,2005年5月20日,「心經簡林」正式啟幕,為我們帶來重要的文化景點。

現時,疫情雖漸趨穩定,唯疫症似未竭……思之悵然。

然而,人生,本來就是一場修行,所有的經歷,都是一種修煉。

無論面對任何艱難險阻,仍得好好地迎上前去。

2022年5月20日

馮珍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