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去巴黎,不妨也去掃掃墓。」如果碰到波段接近的對象,我會這樣跟他說。而這句話肯定是鸚鵡學舌,源自雷先生的巴黎生活回憶。但我的花都掃墓體驗,倒非特意安排,而是因緣巧合地來到這個巴黎三大墓地之一的蒙帕納斯公墓(Cimetière du Montparnasse),給了我一個美好的清晨和回憶。
那是2015年的8月,我們來到了夏天裏的巴黎。酒店位於巴黎的13區,就近地鐵站,相當方便。我們住的樓層較高,打開窗戶,可以遠眺蒙馬特高地。那時正值夕陽西下,剛好有一架飛機在廣場上空飛過,景致迷人。放下相機後,我瞥見右邊的古典建築群中,有一片高聳的梧桐樹林,在陽光下搖曳閃動,引起了我的好奇。
蒙帕納斯公墓
在巴黎的那一個星期,我們漫步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之中。每天早上打開窗,我都能瞥見那片小樹林,心中的好奇也愈發濃烈。終於在離開前一天的清晨,妻女安睡正酣,我踏着輕快的腳步,穿過一個個小巷,直到踏入大門口的一刻才知道,這是巴黎三大墓地之一的蒙帕納斯公墓,那片樹林,只是這個墓園的一小部分。
蒙帕納斯公墓分區清晰,規劃有序,也提供了標記名人埋葬位置的地圖,予人按圖索驥。這個公墓與拉雪茲神父公墓、蒙馬特公墓並列,乃巴黎三大公墓之一,是許多法國名人的安葬之處,包括作家莫泊桑、數學家龐加萊、汽車工程師雪鐵龍、存在主義作家沙特和終生伴侶波伏娃、社會學家凃爾幹,還有導演伊力‧盧馬。伊力‧盧馬的電影我仍未看過,得知他的名字,還是來自愛玲的文章。
神學眷顧下的西方墓地
墓地(cemetery)一詞源於希臘語koimeterion和拉丁語coemeterium,意思是睡覺或安息之地。早期的墓地與教堂毗鄰,教堂多處於中心位置,如此體現了教徒對復活的信念。死者被安葬的位置會根據他們所屬的階層地位,不斷向外延伸。神職人員、作家、貴族會被安葬在教堂的石墻下,平民就位於墓地的最外圍。可以說早期的墓地純粹反映出宗教信仰,並無規劃設計,只要靠近神一點就行了。
直到19世紀,隨着歐洲城市人口不斷激增,墓地擁擠不堪,更因缺乏管理,導致水源污染,致命的霍亂流行病橫行,導致嚴重的公共衛生問題。而這個時期,受浪漫主義運動、英國自然主義造園風格、城市公園運動的影響,故此產生了「鄉村花園式墓園」(Rural Garden Cemetery ),拉開了近代墓園的帷幕。
拿破崙是最早採取措施的西方領導人之一,他下令設計帶有景觀的人民公墓。第一個人民公墓在1804年拿破崙稱帝之後建成,那就是位於巴黎第20區的拉雪茲公墓(Cimetière du Père-Lachaise)。拿破崙征服歐洲的同時,也把這種形式的公墓設計帶到了其他地方,花園式公墓猶如雨後春筍,在歐洲各地出現。
因爲宗教的緣故,西方的墓地類似教堂,給人一種莊嚴和安寧的感覺。與中國的指定日期不同,逝者的親友時而會到墓園拜祭,或獨自一人,或一家大小,捧來鮮花寄託哀思,靜靜地留上一會兒。有的與死者毫無瓜葛的人也喜歡跑到墓園看書、休憩,甚至約會。生者不會因與墓地為鄰而感到恐懼,逝者也由於有了生者的相伴而得以長眠。
對於西方宗教來説,人生在世只是一個小階段。雖然對未知的世界充滿好奇,但是卻不像走向虛無,終歸塵土的世界讓人懼怕。而且西方人對死亡及死後世界並不避諱,並進行了漫長和深刻的探討,這樣的傳統促使西方人能夠比較理智地面對、思考和接受死亡。
因是之故,西方的公墓充滿了靈動鮮活的生命氣息,就好像熊培雲在《巴黎•墓地書》中說到:「巴黎的公墓像是一座座微縮的建築藝術博物館。在這裏,沒有地獄,沒有天堂,甚至沒有死亡。當你在墓地裏徜徉,就像走在一座安靜的塵世之城裏。」
西方的墓文
逝者是墓地的主人,而墓碑上的文字就是他們的一生的總結。英語中的epitaph一字來自希臘語epitaphion,epi意為「在……之上」,taphos即是墓或墓碑,所以epitaph就是「刻在墓或墓碑上的文字」。與中國相比,歐洲國家的墓文内容少得多,有的甚至不會介紹墓主生平,只揭示逝者的主要特徵或一個觀點,言簡意賅,語言哲理性強,風格多樣。
另外就是由誰負責撰寫。在中國除了極少數文人,如陶淵明或徐文長曾為自己寫過墓誌銘外,一般都是在死後由好友,或花金錢聘請知名文人代寫,由此也形成了中國特有的「諛墓」的溢美現象。而西方自撰墓誌銘的現象很常見,表露了注重個體和自由的文化氛圍,而且時間相當彈性,身前死後,隨時都可以由其他人撰寫。
在篇幅短小,靈活多變的文風下,西方的墓誌銘或詼諧幽默,或莊嚴肅穆,或冷峻清爽,或悲壯或哀婉,或雅致或平淡,或機智或警悟,相當有意思。
譬如詩人濟慈寫道:「斯人眠於此,其名若浮雲」(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e in water);詩人雪萊的墓文只有幾個字:”Cor Cordium”(眾心之心);作家海明威的則簡短幽默──”Pardon me, for not getting up” (請原諒我,我不起來了);而政治家邱吉爾寫得頗爲幽默,”I am ready to meet my Maker. Whether my Maker is prepared for the great or deal of meeting me is another matter” (我準備好了,上帝準備妥當否就不得而知了)。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則寫給夭折孩子的墓文:”Opened my eyes, took a peep; Didn’t like it, went to sleep” (睜開雙眼,四處看了一看;不太滿意,繼續睡覺去了);英國大散文家德萊頓(John Dryden)為他妻子所寫文字令人莞爾:”Here lies my wife; here let her lie. Now she’s at rest, and so am I.” (這兒躺着我的夫人;就讓她安臥在此吧!現在她已長眠,我也得到安寧)。值得一提的是,美國影星瑪麗蓮·夢露的墓文就是她的身材──「37, 22, 35, R.I.P.」。
如此墓文跟中國人的習慣很是不同。我目前所想到能夠與之並駕齊驅的,就是啓功先生在66歲的時為自己撰寫的墓文,透露出幽默達觀的個性:
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並無後。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諡曰陋。身與名,一齊臭。
他寫這個墓文的時候是66歲,然後又活了20多年,以93歲高齡過世。
總的來說,西方的墓文與中國的墓誌銘頗有不同,這與宗教觀息息相關。西方人相信天堂和來世,看待死亡相對簡單,也從容得多,故此現世的成就和認可,並不是最重要的關注所在。我們中國人就難得多,死亡前路摸不着,看不清,超越/看破死亡的門檻又高,身心底層難有依托,故此偏重現世的成果和回應。
當然,中國文化中波瀾壯闊的人文精神和豐富内涵,也以此作為起點。可以說,我們走的是另一條相當不同的路途。
中國的墓誌銘文化影響深遠,值得一記。另外,中西方對於傳記撰寫的心態頗有不同,也值得探討,下文將一一論及。
巴黎掃墓隨想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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