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語保留了最多的古音,朗讀詩詞歌賦最能保持原有聲韻之美,是嗎?
粵語歷史悠久,這話一點不錯,但是哪種語言沒有悠久的歷史?福建話就保留了一些秦漢時代的語音。「茶」字潮州話的發音近似「爹」,聲母讀 [t],這是上古音;廣州人讀「查」,是後起的發音。張和鄭這兩個姓,閩語讀 [t-],也是上古的發音。所以保存古音的不只是粵語而已。
大家最常提到的是粵語完整地保存了 [-p] [-t] [-k] 三種入聲韻尾、和 [-m] [-n] [-ŋ] 鼻音韻尾這些特點。今天的北方話,入聲韻尾 [-p] [-t] [-k] 確實是已經消失,[-m] 韻尾也合併到 [-n]。但是保留入聲的不只是粵語,也有方言是保留 [-m] 韻尾。另一方面,現代粵語也丟失很多古音,例如古代齒音有三套,現在的粵語卻只有一套,但是普通話仍保了三套──也就是現代拼音中的 j/q/x:zh/ch/sh:z/c/s。其實100年前的粵語還有兩套齒音,到了20世紀以後才歸攏為一套。總而言之,粵語確實保存了很多古老的語音,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失去了很多。
用粵語朗誦古詩詞的確悅耳,例如《滿江紅》中的「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又如《聲聲慢》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這些詩詞以入聲押韻,用粵語朗讀,特別能帶出其鏗鏘效果。不過試讀《長恨歌》的:「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國、得、識三字,今日粵語發音完全不一樣,讀來就不覺得押韻。但是在古代確實是屬於同一韻,只是韻母後來各自演變,到了今天的粵語,雖然都屬於 [-k] 韻尾的入聲韻,但是元音各不相同,古代押韻的效果在今日粵語中就完全感覺不到。可用我的母語鎮江話來唸,起碼「得」和「識」仍是押韻的。那麽,說粵語保留古音,當然不錯,但是不能就此認為粵語是存古,或者是最能保留古音的語言。
粵語生動傳神,是其他語言所不及的,對嗎?
不同語言各有其生動之處。我們熟悉自己的語言,所以最能體會到和掌握到自己母語中的微妙情趣。我能說相當流利和標準的國語,但是我和北京人交談,聽相聲段子,在節骨眼上,卻不一定能完全明白。這就是因爲他們的話語中夾雜了很多方言俚語,我不是在北京生長,對當地的風俗和習慣了解不深,於是許多話中有話的地方,都無法明白或參詳。我們說廣東話歇後語精采,我體會很深,每每看到或聽到老的或新編的歇後語,都會噱然。但是我也深信什麽方言都有自己的歇後語,各有巧妙,雋永之處並不遜色於粵語。
普通話是否比廣東話文雅?
文雅的定義是什麼?南蠻之音,佶屈聱牙,我們都知道這是一種偏見。我年輕的時候曾經非常着迷法文,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語言。可是有一次在法國一小酒店裏住宿,一大早被吱吱喳喳的聲音吵醒,窗外傳來兩個法國女人吵架的聲音。哦,法文原來也可以這樣難聽。我剛學日文的時候,覺得日文過於咬牙切齒,頓挫繁雜。後來有一天我在教授的辦公室裏聽到他和別人打電話,語氣溫文,舒緩有致,我這才知道日文是這麼美的一種語言──可惜我怎麼也沒學會日文。
用普通話學習中文,寫作無須經過口語轉化為書面語的過程,會寫得更好嗎?
不一定。這裏面的前設是現代的白話文是以北方話或普通話為基礎,所以書寫的時候,只要把口語轉化為書面語,就會文從字順,四平八穩。沒錯,會說普通話的人寫作時確實是少了一層先在腦子裏把自己想說的話怎麼從方言翻成普通話的轉換過程。不過就是因為這樣,能說普通話的人都能寫好的文章嗎?北京人成千上萬,一口京片子,人人都可當作家了?當然不。寫作不就是我手寫我口那麽簡單。寫作是另外一種深層次的訓練。文章要寫得漂亮,得靠先下苦工,多讀書,多看古典文學,從中汲取養分,以補不足。古人所謂熟讀唐詩,不會吟也會偷,那就是根基功夫。就像烹飪,難為無米之炊。肚裏沒有墨水,能寫得出什麼?香港以前中小學的中文教學,選取古今範文,教導學生,從最基本功入手。那個年代栽培出來的學人,國語不一定說得漂亮,但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如何看「普教中」、「棄繁從簡」等爭議?
語文政策如果涉及政治因素,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否則,我們應該用持平的態度來看問題,千萬別感情用事。
這裏其實有兩個問題:首先是教學應該用普通話還是廣東話?其次是漢字書寫應該採用簡體字還是繁體字?其實這兩個問題都得先問我們為什麼要在兩者之中選其一?選擇的目的又是甚麽?
繁簡之別自古就有,書寫的時候,為方便起見,常常會省減筆畫。中國近代推出簡體字和漢字拉丁化方案,主要目的卻是在於掃盲。掃盲這個需要在現在香港的社會中還仍然迫切嗎?既然沒有這個危機或需要,那麼我們教學為什麼不就從繁體字開始?繁體字歷史悠久,一兩千年的古代典籍,今天還能一個字一個字讀得出來,那是多麼可貴的資源。要是教學全然以簡代繁,文化承傳也許會出現危機。
不過中國大陸推行簡體字好幾十年,所有出版基本上都是以簡體字為主。我們要是不認識簡體字,那也會是一個很大的損失。純粹從學習漢字的角度來看,是先繁後簡、還是先簡後繁容易?答案應該很清楚。在外國教漢語往往是要求學生對繁簡兩體都能掌握,以便他們日後能廣泛使用各種不同的中文資料。
另一方面,普通話是國家語言,我們不能不學習。我們都知道只要一踏出香港,能用上廣東話的場合就很少。所以從實用角度來看,我們應該趁早學習普通話。小孩愈早學習外語,愈能掌握對這個語言的語感。但是學習普通話並不是說要用普通話來取代廣東話。香港絕大部分的人的母語都是粵語,香港以母語教學,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們不能因為普通話是國家語言,就採用普通話作為教學語言,這就像中國不會因為英文是世界語言,就把英語硬性定為所有學校的教學語言。
廣東話和普通話為什麼不可以共存?我們熱愛自己的語言,但是也不必抗拒別的語言。今天許多年輕人都感到政府的決策好像處處在掣肘或打壓粵語的發展,於是產生一種無以形容的語言憂慮感,因為憂慮,所以多方推崇粵語,過分的推崇,會形成一種語言的優越感,從而造成對其他強勢語言的抗拒。從憂慮到優越,主要是導源於外在社會或政治的誘因。我們假若不從根本層面來正視、解決這個問題,這問題恐怕會變得愈為複雜。
研究語言給你最大的滿足感是什麼?
語言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古板或死板。相反,語言是一種有機體,他有自己有蓬勃的生命力,而且不斷在變化。乍看起來,語言似乎是一堆雜亂無章的聲音和字詞。其實在這亂七八糟的背後,大有脈絡可尋的組織和變化。我們研究語言首先就要觀察語言是怎麼通過聲音來表達意思,從聲音字詞的組合,整理其間的關係,歸納出組合的規律,解釋變化的模式。這些變化可能只屬於說話者個人的習慣,也可能是方言之間的異同,更可能是古今語言變化的痕跡。我們甚至可以根據這種規律和模式,從而預測語言日後發展的路向。
語言不斷在變,我們就不斷的在捕捉、描述、解釋這種變化。我們個人對這些變化的喜惡取捨,無關重要,我們最大的責任就在於能把握和利用這些變化,來提高或增進我們對這語言的了解。這世界上有多少種語言,但仔細研究下來,我們會發現人的思維常常是共通的,而表達思想的各種語言形式和變化也有很多類似的特點。我們要是不從最細微的素材做起,就難以窺其大觀。這樣看來,語言研究可以是一種跨時空的探討,挑戰性愈強,我們就愈感到興奮。
原刊於《中大通訊》第478期,獲作者授權轉載。
本系列文章:
張洪年:語文政策問題不能感情用事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