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和山狗 ──藏語電影對物質文明與市場經濟之批判(上)

藏語電影近年借助數碼科技在中國電影史上寫下新的一頁。與用漢語製作的西藏影片不同的是:藏語電影以本民族母語發聲,表達對其宗主國強加於藏人的物質文明與市場經濟壓力之抗拒。此處以兩齣2011年推出的獨立藏語電影為例,探討這個反現代化、反市場化的文化現象。
藏語電影近年借助數碼科技在中國電影史上寫下新的一頁。與用漢語製作的西藏影片不同的是:藏語電影以本民族母語發聲,表達對其宗主國強加於藏人的物質文明與市場經濟壓力之抗拒(註1)。本文以兩齣2011年推出的獨立藏語電影為例,探討這個反現代化、反市場化的文化現象。
 

人類與生態系統連結起來

 
第一部是紀錄片《懷抱》,由德國華裔人類學家郁丹和北京電影學院出身的萬瑪扎西聯袂執導,通過採訪青藏高原東部安多地區某偏遠村落的密宗修行者巴布扎西及萬瑪羅布父子兩人,逐一介紹環繞當地的群山,詳述了眾多山水神靈的形態、衣飾、座騎、武器,充滿宗教色彩。然而,這些壯麗的山色、神秘的儀式,最終卻被亂糟糟的採礦場面破壞得不忍卒睹!吊臂、煙囪,工業機械的景象跟先前口頭描述的神光聖境形成強烈對比。口述的想像與視覺的衝擊,技巧地表現出兩位導演的環保意識和人文關懷。藍天白雲下,成對角線的山巒剪影上,醒目地襯托着這句英文字幕:「千載之後,風景已經成為人們的心境」(After thousands of years the landscape has become people’s mindscape)。
 
導演郁丹是宗教及人種學家。
導演郁丹是宗教及人種學家。
 
郁丹在其人種學英文專着《藏傳佛教在中國的傳播──魅力、金錢、啓迪》第三章〈靈山聖境與土地魅力〉中,把「風景」界定為「人類宗教和生態意識不可或缺的部分。在藏人那裏,風景是整體的土地空間,包括的不僅是人類、動植物,更重要的還有蘊藏其中的神界。」(註2)正是這些山神把人類和生態系統聯結起來,並用「自然與超自然的雙重力量激活了⋯⋯生態環境」(註3)。山即山神,山神即山。郁丹「視山與山神之間的互換為視野轉變⋯⋯從而帶出藏族本土的可持續生存模式。」(註4)影片裏老修行者巴布扎西指出,開山採礦、砍伐樹木、捕殺野獸、污染河流,無疑褻瀆神明。試問聖地蒙污,凡俗心靈仍能潔淨麼?
 

經濟發展肆意掠奪資源

 
身為佛教徒,巴布扎西記得森林裏曾有數不盡的山羊、麋鹿、麝鹿,那時人們不敢過度狩獵,因為大家都深信野物是山神親屬,人類無權濫殺;身為藏醫師,他譴責今天的人貪婪採藥,乃至拔根摧花,耗盡「山神恩澤」;而身為巫師,他的咒語能夠呼風喚雨,保護莊稼免於冰雹──可是,他有驅除工業巨臂的魔法嗎?畢竟,官方之所謂「可持續發展」只是霸權勢力藉以剝削神聖高原自然環境的詭計修辭。當然,正如片尾字幕所祈願的:「密宗修行者的古老傳承一直延續至今,藏人也會在大地的懷抱中生生不息。」而這大地,一如老修行者生動的描繪,是個大肚佛,人在其上開鑿挖掘,就像蟲豸叮咬,惹得大腹躁動,卻便是地震海嘯!究竟天災,抑或人禍?
 
老修行者巴布扎西能夠呼風喚雨,卻沒有驅除工業巨臂的魔法。
老修行者巴布扎西能夠呼風喚雨,卻沒有驅除工業巨臂的魔法。
 
《懷抱》採用中國新紀錄片運動的「觀察式紀錄」(observational documentary)發現藏地神山,開拓出社會評論的視野。影片以貌似玄秘、超自然的訪問內容,風捲雲湧地召喚眾神保護平凡無力的藏人及其家園,抗議以經濟發展之名行掠奪資源之實,在藏傳佛教的外衣下,不無對殘酷現實的批判。當土地污染、大肆砍伐「激怒神靈」,貪得無厭的人類就會受到懲罰。這是藏語電影呈現的因果報應。
 
註1:本文英文初稿去年發表於亞洲教育媒介服務(Asian Educational Media Service)網頁 ,並於今年7月在歐洲漢學學會(The European Association of Chinese Studies)第二十屆雙年會上宣讀。過去二十多年來,藏語電影主要存在於國外,由丹真索朗、瑞圖薩仁夫婦等流亡藏族導演拍攝。
註2:Dan Smyer Yü, The Spread of Tibetan Buddhism in China: Charisma, Money, Enlightenment(New York: Routledge, 2012), 51. 在與筆者今年五月的電郵通訊中,作者指出本章乃為其電影處女作《懷抱》拍攝前之研究及大綱。
註3:同上書,頁56。作者稱之為「顯聖景觀」(eco-theophanic landscape)。參看郁丹:〈在神的懷抱裏:一個安多藏族村落的生態——顯聖景觀〉,《西北民族研究》2010年第2期,頁21-35。
註4:引自今年6月電郵通訊。
 
待續:下篇談山狗部分
 
(圖片:作者提供)
 

蔡元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