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社會談到職業前景的變化,包括向上流動、「逐低」、後物質世代、「階梯」與”squiggle”,可以說是從不同的方面反映同樣的人們對職業態度的轉變。而筆者認為,人們的態度並非無緣無故從人的腦袋裏面演變出來的,而是社會變化的反射。這又與內地近來歷久不息的「內捲」(involution)與「躺平」討論有着內在的聯繫。
「內捲」、「躺平」常態或異類?
「內捲」在文獻中存在已久,原來是生理學裏指人類器官在完成功能以後的疲勞衰縮。應用到社會,比較出名的是人類學家Clifford Geertz在1963年研究印尼的農業生產,人力和管理的密集並沒有令到產量增加。現在中國內地流行的「內捲」,是指年輕人的一種心態,認為即使如何勤奮努力,也不會像上一代一樣有豐厚的回報。因此有厭倦「996」(6天9點到9點工作)的言論,也因此有「躺平」的說法,潛台詞也許是:「什麼都不幹,又如何?」也有香港人說的”hea”的意味。
這與就業階梯模式,可以說是互相呼應。「階梯」模式,是在「向上爬」成功的人群中,厭倦了社會為自己設定的目標與台階,於是另尋繞迴(squiggle)的路,另謀自己的目標、出路與希望。「內捲」,則是因為沒有了「向上爬」的現實與希望,於是放棄了「向上」的心態,索性「躺平」。粗略來看,「繞迴」思維好像比較積極,而「躺平」則比較消極,但都是同一種思想範式:「我不玩你們的遊戲了!」
以上的討論可以引出許多關於社會文化的思考。
第一,「繞迴」思維代表了西方主流文化的基本點,個人是思考的出發點,「你們的遊戲,限制了我的天地」,於是另謀出路。「躺平」思維代表了我們「筷子文化」的基本點,個人是在社會中生存的,「你們的遊戲,沒有給我出路」,於是沒有指望(也有人說,「躺平」只能是暫時的、表面的!說不定新的遊戲正在形成)。
第二,前數周討論的起點,是Hofstede(霍氏)歸納的一個價值觀文化維度──對「莫測」的態度。霍氏原來的觀察,有些地方的社會文化,認為「莫測」不應該是常態,是一種煩擾。因此盡量希望避開或者克服「莫測」,目的在保持事物穩定可測;霍氏的例子是德國與荷蘭。而另外一些文化,把「莫測」看成是常態,隨時準備應變,往往在不斷尋找另類的辦法,繞過「莫測」;霍氏的例子是英國。
沒有一個社會可以「以不變應萬變」
但從前數周的討論看,似乎「莫測」已是全球的總體現象,再也難以找到穩定的社會、可測的未來。如此說,豈非有些文化易於適應,而有些文化則難以適應?英國社會就比德、荷更容易適應莫測的未來?那麼,豈非打破了筆者認為「文化是平等的」、「文化沒有優劣」的斷言?
筆者現在的想法(「現在」,也就是說也許將來會變),每一個社會都面臨莫測的未來,都在不斷適應全球性的變化。這種適應,幾乎沒有一個社會可以追上社會的變化。沒有一個社會的文化可以穩坐釣魚船,「以不變應萬變」。也就是說,文化也會變。
或者說,由於社會漫長的演化,每個社會都有積極與消極兩個方面;面對新的全球性變化,都有易於適應與不易適應的元素。每一個社會的文化,都會受到挑戰,沒有自然而然「自動波」進入新時代的機會。每個文化裏面的積極元素,會得到如何發揮?每個文化裏面的消極元素,如何得到克服?將決定每一個社會文化的發展方向。
筆者的問題是,明明看到社會現實的變化,有沒有可能改變社會文化?誰來改變?然而,誰能代表社會?誰來改變社會文化?社會文化,一般都覺得是比較長期而不會容易變動的,猶如長江、黃河,是經過漫長的世代才形成的。即使是政府,也不過是一條溪流,難以改變大河的洶湧波濤。
但是更根本的問題是:「社會文化是會改變的嗎?」或者問:「社會文化是一成不變的嗎?」又或者問:「社會文化是如何才會改變的?」又或者,智者會說,「不必杞人憂天,社會變了,文化自然會變。」這些都是筆者真誠的問題,讀者可以教我。以後還會回頭探討。
人望高處,如是假設?
第三,前數天內地開始的高考,人們對考題的討論,也牽進了「躺平」。今年高考的作文題目都是勵志性質,有論者認為是針對「躺平主義」,理由是:「假如人人躺平,國家的未來靠誰?」但是,也有一些論者另有見解,這是一種社會現象,社會變了,反映在年輕人身上;不必用我們習慣了的視角,去評價他們,也不必急於用行政的手段,希望去解決。其實,什麼叫解決,要解決什麼,還沒有弄清楚。
這就觸及文化中的一些基本假設。其一,是假設「人望高處」──人是應該向上的,內地小學生的口號不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嗎?其二,社會是應該有階梯讓人可以向上的,我們不是經常說要讓人們有社會(向上)流動的機會嗎?其三,我們不是經常說,教育的功能就是要讓人們有向上流動的能力嗎?其四,教育經濟學不就是假設「教育多,收入高」(learning equals earning)嗎?
因此,社會沒有了向上流動的階梯,就覺得不對路。階梯不夠高,也覺得社會出了問題。年輕人沒有向上流動的「階梯成功感」,就覺得是「逐低」了,「躺平」了,看不順眼,覺得是世風日下。受教育多了,並不見得收入高了,就覺得社會不公平等等,都是因為我們有些假設,而現實不符合我們的假設,就是現實出了問題,而不會覺得是自己的假設出了問題。
這種情形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很自然的──怎樣的經歷,就有怎樣的思想。我們過去的經歷,塑造了我們的假設;我們沒有經歷過的,就很難理解新的現實,也很難理解新一代的想法。
看不慣的,如何對待?
看不慣,是很自然的事。如何對待看不慣的事情,才是真正的挑戰。看不慣的事情,是斷定為「現實錯了」?還是作為重新認識現實的起點?
這裏,正好作為本欄探討社會文化的下一步:基本假設。
關於文化,回顧本欄對於社會文化的七層分類:語言與文物、禮儀有節慶、英雄與隱喻、行為準則、共同價值、基本假設、思維方式。已經討論了前面5個層次。其實裏面都隱含比本假設──中國人用筷子,假設吃飯就是這樣的;沒有人會問:「為什麼你吃飯會用筷子?」印度人用頭的左右搖晃,代替我們的點頭;也不會有人質疑:「為什麼你們不用點頭表示肯定?」
過馬路要遵守交通燈的指示,是假設遵守規則,而不會考慮「要不要過馬路」。老闆要你到他家做私活,你也答應,因為聽老闆的話,是你的基本假設。反正,文化的特徵就是不言而喻、理所當然,在自己的文化之內無需解釋,因此也一定是基於某些假設。
這裏探討的「假設」,則是比較深層的信念。基本假設,是人們腦子裏面的信念,是不假思索的,是堅信不疑而從來不會受到社會內部質疑的。也可以說,基本假設的差異,是更深層的文化差異。
上面所說的「向上流動」,是基本假設的極佳例子。因為人們不假思索,就認為社會應該有向上流動的機會,而人們也應該有向上流動的慾望。這種情形,是社會變化對人們的假設的挑戰。但是還有許多的假設,是不因為社會的變動而深刻存在的。以後再談。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