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香港無疑正進入「二次回歸」的實踐階段,但相對於九七回歸帶有「民主回歸」的政治主題以及中國改革開放的背景,二次回歸卻只有空洞乏力的「人心回歸」,沒有多少實質性價值和指導意義,無法期望能夠凝聚到任何人心。
香港的政治人才荒
即使內地尚未具備一套有效的意識形態,但關鍵時刻總能夠訴諸民族主義,然而港人對祖國的感情,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內地發生的事情,以及香港回歸後的多次政治風波所打擊,到了今天認同感和民族感情幾乎消耗殆盡,已不堪再用。
與1997年不同的是,目前社會瀰漫着悲觀主義甚至虛無主義,不要說人心回歸,就連克服這股悲觀主義的誘因也看不到。北京雖然似乎不介意用悲觀主義來送走「異見人士」,亦希望香港將來可以非政治化一點,但其整體布局在主題和精神面上付之闕如,只會令人心渙散,其目標更易淪為鏡花水月。
正如荀子所言:「兼并易能也,唯堅凝之難焉。」(《議兵篇》)兼併容易,能否凝聚人心以保存勝果,才是難度所在。「故能并之,而不能凝,則必奪」,不能達至「堅凝」,即使兼併了也早晚為人所奪;特別在21世紀信息社會,能夠凝聚人心,就等於拿下了該地方,「能凝之,則必能并之矣」──「如何凝聚」這一點,必將成為今後中央治港的關鍵與重要課題。
然而,就在這用人之際,北京驚覺香港的政治人才問題,不止是青黃不接那麼簡單──多年來流於表面的表態政治、近年的民粹浪潮及近一輪的大清洗,已導致本港政治人才涸竭,但另一邊廂卻突然需要額外300位選委及數十位立法會議員。面對這人才荒以及建制派內部的明爭暗鬥,相信北京也頭痛不已,只好先擱下其他問題,但這樣香港政治「有形無神」的虛無時期亦勢將延長。
貫穿中國歷史的「二律背反」
回歸24年後的今天,我們都深刻地意識到香港長期處於一個迴圈之中不斷浮沉,無法自拔,背後的根源在於中央帝國的「二律背反」。
「二律背反」是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所提出的概念,指兩個相反命題,儘管都可以各自成立,都能自圓其說,但其中任一命題都不能克服另一命題。
一篇網上文章很有意思,作者指出傳統帝國的「二律背反」長期並存,幾乎貫穿了整個中國歷史,當中「儒表法裏」或「外儒內法」正是一種典型的二律背反:歷代統治者,為了低成本地統治這片廣袤的國土,必須不斷地提出普遍化的道德理想,為皇權專制提供正當性。然而,皇權專制的本性,卻時時刻刻在否定普遍理想的正當性。
具體而言,作為一套治理秩序的專制帝國,為了維護統治,必然提出一套讓天下人臣服的「普世理想」,但其專權本質所必需的,諸如龐大的官僚體系、不受制約的皇權統治,在長時段的歷史中不斷反噬理想的普遍性,使其不斷虛偽化。
事實上,一國兩制的設計與實施,本來是為免香港墮進中央帝國這個「二律背反」的迴圈之中,甚至希望一併讓中國走出這迴圈。可是正如網上文章所指出,中國一直徘徊在開放與排外兩個極端之間:當非我族類能被同化時,中國就會積極地開放,甚至允許外國人參加科舉;但當他們不能被同化時,就淪為蠻夷,斥之為賊,必欲除之而後快——這正是香港回歸以來的寫照。
一國兩制的宿命與悖論
香港的悲劇就在於明知宿命(二律背反)難違,但仍設法避免,然而解決辦法自身(一國兩制)卻是另一個悖論。港人就是以這種「明知宿命、明知悖論」的心態迎來回歸,卻發現沒有人駕馭得了一國兩制,最後落得反被帝國的二律背反所吞噬的下場,任誰也掙脫不了宿命。
筆者帶出「二律背反」並非只為了道出這悲劇,而是指出即使帝國的「二律背反」長期並存,但也有着一定的操作手法與內在邏輯。網上文章舉出了商鞅變法和漢武帝的「推恩令」兩個例子,兩者目標皆為強化中央集權,但商鞅和漢武帝均提供了充分的誘因──商鞅的辦法是獎勵耕戰,讓百姓得以與貴族競爭,而漢武帝則強制諸侯王把土地採用諸子均分制,不准只傳給嫡長子,令諸侯王被「變相削藩」,使兩者最終以較低的代價和阻力,達到原本目的。
奇怪的是,目前中央對港政策同樣是為了集權,卻絲毫不見上述的操作手法與內在驅動力:在一方面中央冀求根本地解決香港問題,但另一方面政治主題與適當的誘因皆欠奉,並習慣性將施政失誤推到國家安全和意識形態上面的情况下,這只會是一種破壞性創造,欠缺關鍵性的轉化性元素,幾乎可以斷定推行時將舉步維艱、事倍功半,以這種狀態肯定無法支持到「深層次矛盾」得到處理的時候。
正如康德的二律背反的發現,揭示出人類對於事物的認知,將不可避免的走向其對立面,從而令黑格爾認識到矛盾是普遍存在的,那麼要把握一個對象,就須掌握「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規律和發展過程。現在北京對於一國兩制已從「肯定」進入「否定」階段,並且認定這種矛盾是消極的,因而只見「對立」,未見「統一」。為此,各方有必要促進中央對矛盾的對立統一的探索,以助它排除這種片面性,促進它過渡到「否定之否定」,讓一國兩制正式進入對立統一的新階段。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