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與「裏」

影響教育比較厲害的,是「表」與「裏」的關係,也就是表面的形式或者標示,與實際的內容和內涵。

上周提到學校課程「誰適應誰」的問題。華、日、韓、越的學校課程,一直到初中、高中,大致都是劃一的,所有學生基本都是念同樣的「科目」,又或者說學生只能選擇規定的「套餐」;而在西方主流文化的社會,課程可以讓學生有很大程度的自由選擇。這裏面,可以反映出文化中的許多問題。一、又回到周前論及「為誰讀書」的文化差異。二、也回到文化差異中「群」大還是「己」大的問題。三、學習的動機,是外在的驅動,還是內在的興趣。四、相信「先天」還是相信「後天」的基本假設。最後這一點,將來論及「基本假設」還會討論。可見,這種種的文化差異,其內涵是相通的,也可以說是互為因果的。

高分背後 學了什麼?

影響教育比較厲害的另一個方面,是「表」與「裏」的關係,也就是表面的形式或者標示,與實際的內容和內涵。常常看到電視上的廣告,某種酒獲得什麼金獎,就表示這是優質的酒;其實這並非合理的判斷——既不知道那獎項的性質和標準,也不知道評選的過程,怎麼知道就是好酒?

就教育來說,最直接的,是學校的成績——「分數」。我們一般看到學生分數高,就覺得學生學得有效。但是其實我們並不知道學生實際上學了什麼;分數低,就是學得不好。真是如此嗎?筆者在港大教質性研究(Qualitative Research),一位學生的作業,訪談了一名中一學生,才知道他在小學念英文,從來就是背字母,記憶力極強,由於每次默書,都是背默,他就背字母,結果分數很高。這種情形絕非偶然。記得筆者1970年代在筲箕灣自己的學校,也碰過一名中一的學生,英文背默一定高分,但若是聽默(老師在堂上念,學生在下面默),必定零蛋;老師探究之下,原來也是背字母,學生還以為這是正常的。結果,教師看他默得不錯,給高分;學生自己拿到高分,很高興;家長若是看到,也一定高興。其實這學生什麼都沒有學到。分數並不代表學識,「表」並不代表「裏」。

一個經典的表裏不一故事:1975年,美國一名學生Donalhue,中學畢業回家,父親要他念出畢業證書上的字句,孩子念不來。父親入禀告州政府,造成他兒子「功能性殘廢」(functional handicap),結果得直。典型地說明,一張畢業證書,並不一定能夠表現學生學了什麼。筆者在想,這種情形也許別處都會有,但若是發生在「筷子文化」的社會,家長肯定不會去告政府,因為那會很「丟臉」;在這些社會,家長會投訴的,反而是認為學校給自己孩子的分數太低了。

一個極端的情況,十多年前,東南亞一個也是剛剛開放的、也有儒家傳統的國家,國際機構研究發現,假證書泛濫成風。大家都知道社會上流通的許多學歷證書,都是可以用錢買來的,但是已經失控;連政府部門,都要把這些假證書當真的用。這裏的「表」,已經沒有了「裏」。

不過對於分數的重視,並非「筷子文化」獨有。現在美國的教育研究,論到學生的學習成果,絕大部分就是以分數(scores)代表;對於學校的評核,其中最重要的指標,往往也是學生的分數。數年前,就有美國東岸一個學區,評核學校主要考驗學生分數的增殖;結果主任聯同校長,成績造假,以換取評核過關。而那位主任,卻是平時為大家非常崇敬的人物。筆者為之嘆惜:體制害人──你要分數,她就給你分數。大家都知道,學校辦得好不好,學生分數並非一個合理的指標,學校還有分數以外的目標。這裏,也有「表」與「裏」的矛盾。

競爭輸贏 表示什麼?

筆者在哈佛,就不止一次有學生來哭訴:「我一生人都是拿A,你竟然給我B+!」研究高等教育的同事Dick Chat,就勇而打破傳統,聲明學生可能會拿C。不過,這表面是重視分數,與華人社會很不一樣。他們覺得,拿A是常態,每個人基本上都應該拿A。這與學生的自信心,也是整個民族的自信心,息息相關。Stevenson and Stigler在1993年《紐約時報》的頭號暢銷書The Learning Gap,就詳細比較了美國、日本與中國,認為美國家長通常認為自己的孩子非常精采,都應該拿A;不拿A,是對自己的孩子的一種挫傷。

華人社會很不一樣,分數是在一個等級概念下的競爭標籤,是榮辱的象徵。君不見現在香港還有一些學校,學生要按成績排名次。排在前面,學生和家長就高興;排在後面就羞愧。也還有教師派測驗卷子,按分數排名,學生就膽戰心驚,或者是怕自己是最後的「落敗者」,或者怕自己做不了全班冠軍。

這種種心態裏面,學生的關注,不是自己學得好不好,而是上不上榜,是否在競爭中取勝。許多學校,都會在入門當眼處,羅列本校在各類校際比賽中的戰利品,通常是琳瑯滿目的獎盃。這當然是學校的一種榮耀,對全校師生也是一種很大的鼓勵。但要是不小心,也很容易把收集獎盃、爭取冠軍,慣性地變成了目標本身,而忘記了競賽背後的教育意義。

批改學生作文,是中英文教師的一大負擔。往往因為教師批改的工作量負擔,而限制了學生的寫作份量。教師批改的工作量的確非常可觀。大家習慣的觀念,教師不批改、不細改,好像就很不負責任。但是教師都很明白,教師的批改,學生並不一定會細看,甚至不看(因為看不看沒有分數)。但是大家就在這種情況下浪費時間。(這方面,香港的學校已經有了許多新的嘗試,讓學生多寫作、多發表、多應用,而不必增加教師的負擔。)

榮辱枷鎖 促進學習?

關於「表」與「裏」的矛盾,這裏只是拿了教育的一小部分,加以分析評論。在文化價值中,更大的一個現象,是「面子」。筆者在港大的前輩,心理學家何友輝,1976年發表的「On the Concept of Face」(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可以說是學術上的一個里程碑。中國人要面子,怕丟臉(廣東人說「丟架」)。「要面子」與「怕丟臉」,其實並不一定是對立的兩方面。講究表面、講究風光、擺排場、比榮譽,是要面子。在教育,學生能進名牌大學,是「光宗耀祖」。在中學,成績出眾,是一種榮譽。在小學,甚至被選做班長,都是一種榮幸。而在華人社會,這種面子,通常是在競賽之中得到的,也就是隱涵打倒對手才贏得的。

丟臉是另外一回事。丟臉不等於「沒有面子」或者「面子不夠」。丟臉是負面的表現造成的,進不了名牌大學,不算丟臉;但若你是同班同學中唯一進不了名牌大學的,你就可能被認為是丟臉。又或者你素來是全校最出眾的運動員,比賽中卻大比數落敗,那是丟臉。也有家中幾代都是當醫生的,你卻考醫學院而失敗,家裏人會說,這是丟臉。也就是說,丟臉,大多數是在相對比較的情況下才出現的。

比丟臉稍為輕一點的,是出醜。筆者寫過,教授提問,東亞的學生往往不會搶先發言,怕發言不夠水平,避免出醜。搶先發言,又會顧慮會不會被人家認為是故意出風頭。種種想法,就釀成了「不發言保險」的習慣。首先考慮到,根本就不是教授提出的問題。

可以說,面子的因素,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也滲透到教育的每一個環節。整天要背上榮辱的枷鎖,每時每刻都在「面子」的考慮下生活,是多麼痛苦?!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