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貴族的和魂

——淺談早期香港大學日本學學者本尊美.利茶道

一位來自英國可上溯至12世紀的貴族公子,何以隻身來到香港擔任港督私人秘書,又和歷任港大校長如此熟絡?他是香港大學日本研究的始創人?

英貴族與日本魂

1926年1月,香港大學向Richard Ponsonby-Fane(Richard Arthur Brabazon Ponsonby-Fane,1878-1937,以下簡稱本尊美)頒贈名譽法學博士,以表彰他對大學的貢獻[1]。他曾是港督梅含理(Sir Francis Henry May,1860-1922)的私人秘書。從1916年起,每學年的12月至3月他也在香港大學兼課,教授英文和歷史,直至1926年止[2]。

本尊美是「倫敦人,系出名族」[3],來自英國一個貴族家庭[4]。他熱愛日本古代文化,視日本為第二故鄉,日語嫻熟,能夠讀懂艱深的日文原典,多年來潛研日本皇室和神道,著作等身,絕對稱得上是「日本通」。他更起了一個日本名字——本尊美利茶道,「本尊美」即Ponsonby,而「利茶道」即Richard。

本尊美宗尚古風,討厭現代[5],性格保守,自稱「保皇派」,擁護君主制,深信君權神授論,因此對日本皇室至為景仰[6]。他的思路與中國的辜鴻銘(1857-1928)不遑多讓。

這位極度親日的文化怪傑,因為研究方法守舊,與當世學風背道而馳[7],故早為世人所遺忘,然而他的一生極不平凡,值得重新發掘。筆者嘗試透過多年搜集的原始資料,為他撰寫以下一篇小傳,希望讓更多人知道這位知日家的生平和志事。

圖一:本尊美利茶道 (山本安之助編,《本尊美翁追憶錄》,京都:本尊美翁追憶錄編輯刊行會,1938年,筆者藏)
圖一:本尊美利茶道 (山本安之助編,《本尊美翁追憶錄》,京都:本尊美翁追憶錄編輯刊行會,1938年,筆者藏)

圖二:本尊美利茶道畫像及其簽名 (《本尊美翁追憶錄》)
圖二:本尊美利茶道畫像及其簽名 (《本尊美翁追憶錄》)

早年生平

1878年1月8日本尊美生於英國一個家世顯赫的貴族家庭。他的家在倫敦East Terrace,父親為John Henry Ponsonby(1848-1916),母親為Florence Farquhar(?-1922)。本尊美的家族譜系可上溯至12世紀,祖先擁有龐大房產[8]。祖父Sir Spencer Ponsonby-Fane(1824-1915)是高級公務員和板球愛好者。本尊美上有一姊名Violet,後嫁Edward Clive為妻,生Nicholas Clive[9]。

組圖三:Sir Spencer Ponsonby-Fane致他人函,1872年2月2日。信中談到一些活動的安排。信箋印有“Lord Chamberlain's Office, St. James' s Palace. S.W.” ,Lord Chamberlain是宮務大臣之解。(筆者藏)
組圖三:Sir Spencer Ponsonby-Fane致他人函,1872年2月2日。信中談到一些活動的安排。信箋印有Lord Chamberlain's Office, St. James' s Palace. S.W. ,Lord Chamberlain是宮務大臣之解。(筆者藏)

其後John Henry Ponsonby舉家遷寓倫敦Halkin Street。本尊美父母先後在1916年和1922年在這處逝世[10]。祖父Sir Spencer Ponsonby-Fane亦在1915年過身。隨着祖父和父親逝世,本尊美繼承了家族位於森麻實(Somerset)的莊園大宅Brympton d’Evercy,並在姓氏前冠上Fane而為Richard Ponsonby-Fane[11]。

本尊美自幼常到其伯父位於Montacute的古堡。這一古堡建於17世紀,且為當地古蹟,受政府所保護。Sir Spencer Ponsonby-Fane的府第Brympton d’Evercy更古老,教堂始建於盎格魯‧撒克遜時代[12]。本尊美生活在這樣的氛圍下,形成了保守好古的性格。其姊回憶,本尊美是一個「老舊的人,與時代背着走,因為他討厭現代文化」[13]。

John Henry Ponsonby一向體弱多病,常要到海外靜養,年幼的本尊美與其姊Violet常伴左右。1889年,本尊美的外公外婆在泰晤士河畔購屋而居,在那裏本尊美開始了學校生活。9月,他進入St. Neot’s Preparatory School讀書,唯因身體孱弱多病,常常缺課。雖然如此,他讀書天份甚高,記憶力強,算術亦佳,寫作能力更是超卓。1891年,他進入名校哈羅公學(Harrow School)。在校內他最擅長板球。板球是本尊美的家族傳統,他的曾祖父、祖父、父親都是板球好手。[14]

可是本尊美時受支氣管炎所折磨,後來更成了長期病患。因健康情況欠佳,在1894年7月輟學[15]。在醫生的建議下,他常乘帆船往來於英國和澳洲之間,呼吸海上新鮮空氣。長年航海的經驗令他愛上航海旅程,據說他縱橫了60萬海里[16]。

公務員生涯

離開哈羅公學以後,本尊美歷任多位英國殖民地總督的私人秘書。1896年,任南非納塔爾省總督私人秘書。這是他任殖民地職之始。1898年9月,改任千里達總督私人秘書。1899年6月,自千里達返英。1900年,被任命為錫蘭總督私人秘書[17]。正如前述,他因患支氣管炎,需到較暖和的地方養病,因此諸工作地均為天氣不冷的地方。

1901年,因健康原因,到訪香港和日本。這是他首度赴日[18]。初訪日本,令他留下深刻印象。他熱愛日本的民族風物,啟發他日後從事有關日本的研究[19]。

1902年6月至10月,獲賜假返英。12月出發前往錫蘭。1903年轉任港督私人秘書[20]。當時香港有不少日本人,本尊美得以向他們學習日語。他最先從日大本郵船分店的三原繁吉(後為交詢社董事)學習,又認識了著名科學家、京都帝國理學博士重永道夫的父親[21]。7月,訪日和台灣。1904年至1906年的夏天,本尊美均到日本一遊。1907年返英後,轉赴納塔爾省再任總督私人秘書。1910年至1912年任斐濟總督私人秘書。1913年及1914年兩年冬季均赴日本和台灣[22]。

與香港大學的長期關係

1916年,梅含理為港督,當時歐戰正酣,香港大學不少老師回國參戰,教員一時短缺,本尊美遂在這時擔任大學名譽講師(日方記載為「無給講師」[23]),教授英文和歷史。另外又指導香港大學學生板球[24]。

圖四:本尊美在香港。(《本尊美翁追憶錄》)
圖四:本尊美在香港。(《本尊美翁追憶錄》)

本尊美家境富裕[25],當港督私人秘書大概只為打發時間,一年當中總有數月在日本居住[26]。1919年,本尊美促成自該年起,暹羅每年派遣五名官費生至香港大學唸書[27]。同年,本尊美正式在日本定居。1921年春,日本皇太子經港赴歐,他充當皇太子的翻譯。皇太子返東京後,本尊美獲他接見,後更授以四等瑞寶章[28]。

以後本尊美返港短住時,常常入住香港大學校長宿舍[29]。他與早期各香港大學校長私誼甚篤。1932年,他應香港大學Union Magazine之邀,撰寫一篇紀念香港大學創校21年的文章。他以“The Vice Chancellorship”一文應命。他指出,一般人以為當大學校長人工高、住大宅、工作少、假期多,其實都是錯誤的印象。本尊美說第一任校長儀禮(Sir Charles Eliot,1862-1931)往往在長假第一天便離開香港,直至假期結束才回香港。他說儀禮在暑假時待在北平,是到處為香港大學宣傳而非享樂。本尊美又說儀禮是他那一代人精英中的精英。本尊美回憶,儀禮當時的工作要求根本不用教課,更加不用帶導修,不過儀禮自己覺得,教書也無不可,所以也就肩負了一些教學工作。以後的校長也就跟着做了。

儀禮離開香港大學以後,佐敦醫生(Dr.Gregory Paul Jordan,1858-1921)暫理校長事務。本尊美說他在任時自己不常在香港,所以對他認識不深。不過他知道佐敦醫生生活優渥,暫理校務肯定不是為錢。他亦知道佐敦醫生很能幹,絕非掛名差事,對香港大學貢獻亦多。

然後本尊美談到佐敦醫生繼任人Sir William Brunyate(1867-1943)。他說William Brunyate精通數學,曾在埃及政府出任高職。在性格上也許不太適合當校長。本尊美覺得他周旋於老師與學生之間,已頗不容易。不過在為學校籌款方面,本尊美認為William Brunyate不算成功。說到時任校長康寧(Sir William Hornell,1878-1950),本尊美說康寧工作極度忙碌,沒有多少餘暇。他說康寧工作時間很長,或許在早上6時左右便巡視校園,常常日以繼夜地主持無數會議,以及經常出席頒獎禮等,總之就是日無暇晷。另外康寧亦嘗試推廣香港大學的體育活動[30]。可以說,本尊美是很欣賞康寧的。他雖旅居日本,但與香港大學仍保持聯絡。

日本皇室和神道研究

本尊美對日本的皇室最感興趣。1915年12月,他發表了The Imperial Family of Japan(《日本皇室譜》),是他第一本有關日本研究的著作[31]。1920年,他在明治聖德記念學會作英語演講,題目是“Sovereign and Subject” (《君と臣》)[32],闡明自己對君臣之義的理解。

以一個業餘日本學學者而言,本尊美在短短幾年間的著作量是頗為驚人的。1921年,發表“Misasagi:The Imperial Mausoleum of Japan”(〈御陵〉); 1922年,發表“Haitei Monogatari:The Story of the Exiled Emperor”(〈配帝物語〉);1923年,英譯《心の力》而為”The Power of the Soul”,由成蹊學園出版部出版;1925年,發表“The Capital and Palace of Heian”(《平安京及大内裏》);1926年,發表“Aramitama no Osore”(《Awe of the Rough Spirit,荒御魂の恐》)、”Kioto in the Middle Ages”(《中古の京都》);1927年,發表“Kioto in the Momoyama Period”(《桃山時代の洛中洛外》);1928年,發表“The Failure of the Kenmu Restoration” (《建武中興の失敗》)[33]……以上僅是他其中一些研究而已。這時本尊美的研究重心是日本皇室和古代歷史地理。漸漸地,他將研究擴展至神道。

神道是日本民族的原生宗教,是一種多神信仰。在日本,神社到處可見。本尊美是聖公會高教會派信徒(High Churchman),卻對日本的神道着迷。連他的友人也覺得難以理解。其友推測,可能本尊美認為神道是真宗教,也是誠摯的、栩栩如生和統一的宗教[34],因此神道研究有着莫名其妙的吸引力。本尊美有關神道的研究相當多。1930年,發表“The Imperial Family and Shinto”(〈皇室と神道〉);1931年,發表“The Vicissitudes of Shinto” (〈神道の盛衰〉)和“First Class Government Shrines and Their Deities Part I” (〈官幣大社と其の御祭神〉);1933年,發表“History of Atsuta Jingū”(〈熱田神宮史〉);1934年,出版《御神魂及廣田神社》;1935年,出版《住江大神》,另外還有許多相關文章[35]。

圖五:《御神魂及廣田神社》(筆者藏)
圖五:《御神魂及廣田神社》(筆者藏)

圖六:《住江大神》(筆者藏)
圖六:《住江大神》(筆者藏)

本尊美研究神道,不是單憑文字材料,而是親身走訪日本甚至台灣的各大小神社。就以1935年為例,他在這一年馬不停蹄到訪日本地神社。他有撰寫日本神社史或日本神道史的打算。

下回繼續和大家走訪當年本尊美走過的日本路。


〈英國貴族的和魂——淺談早期香港大學日本學學者本尊美.利茶道〉二之一

本系列文章:

〈狂熱研究日本神道教的英國貴族〉


注釋:
[1] “Four Honours:H.K.University Speeches”, The China Mail,13 January 1926.
[2] “Four Honours:H.K.University Speeches”; “A Biographical Sketch of Dr.R.Ponsonby-Fane”, in R. A. B. Ponsonby-Fane, Studies in Shinto & Shrines (Oxford ;New York:Routledge, 2016),pp.517-523.
[3]〈本尊美君碑〉,現存日本京都北區西賀茂鎮守菴町(西方寺内),1938年立。
[4]〈本尊美翁年譜〉(以下簡稱〈年譜〉),收於山本安之助編:《本尊美翁追憶錄》(京都:本尊美翁追憶錄編輯刊行會,1938年),頁11。
[5] “A Biographical Sketch of Dr.R.Ponsonby-Fane”.
[6] ポンソンビ口述;明治聖徳記念學會編:《君と臣》(東京:明治聖徳記念學會,1920年),“Sovereign and Subject”, pp.1-9.
[7] John A. Harrison, “Book Review: Visiting Shinto Shrines in Japan and The Vicissitudes of Shinto”,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May 1966,No.3 (May 1966), pp.533-534.
[8] “A Biographical Sketch of Dr.R.Ponsonby-Fane”.
[9] 〈パンスンビ家系圖〉,收於《本尊美翁追憶錄》,頁10。
[10] 尾野稔:〈本尊美利茶道翁略傳〉(以下簡稱〈略傳〉),收於《本尊美翁追憶錄》,頁1-9。
[11] “A Biographical Sketch of Dr.R.Ponsonby-Fane”.
[12] “A Biographical Sketch of Dr.R.Ponsonby-Fane”.
[13] “A Biographical Sketch of Dr.R.Ponsonby-Fane”.
[14] “A Biographical Sketch of Dr.R.Ponsonby-Fane”.
[15] 〈年譜〉,頁13。
[16] “A Biographical Sketch of Dr.R.Ponsonby-Fane”.
[17] 〈年譜〉,頁13。
[18] 〈年譜〉,頁13。
[19] 〈略傳〉。
[20] 〈年譜〉,頁14。
[21] 〈略傳〉; 重永道夫:〈 核ならびに細胞の異状分裂の実験的研究〉(京都帝國大學理學博士論文))。
[22] 〈年譜〉,頁14-15。
[23] 〈略傳〉。
[24] “Four Honours: H.K.University Speeches”.
[25]  “Book Review: Visiting Shinto Shrines in Japan and The Vicissitudes of Shinto”.
[26] “Four Honours: H.K.University Speeches”.
[27] Peter Cunich, A History of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Volume 1,1911-1945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02), p.189.
[28] 〈年譜〉,頁16。
[29] 〈年譜〉,頁19。
[30]  以上根據“The Vice Chancellorship”, Union Magazine, March 1933, pp.15-21。該文在1932年12月15日在日本郵船靖國丸上寫竟。
[31] 〈本尊美翁著作論考年表〉(以下簡稱〈年表〉),收於《本尊美翁追憶錄》,頁37。
[32] 〈年譜〉,頁16。
[33] 〈年表〉,頁37-39。
[34] Thomas Baty, “Dr.Richard Ponsonby Fane”,收於《本尊美翁追憶錄》,頁238-240
[35] 〈年表〉,頁41-42、44。

黃振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