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底,美國聯邦儲備局主席鮑威爾(Jerome Powell)借公開場合透露,調整長期貨幣政策,通脹目標2%不變,但改為平均值,至於具體實施有待說明。消息公布後,眾說紛紜,毀譽參半,正反兩派爭議不休。不論是否投石問路,國內外引起頗大迴響,且聯邦儲備局更鮮有地跟進解釋理念,與人有意運籌帷幄之感。
儲局改通脹目標 港官乏跟進
貨幣政策調整,對經濟民生之影響不一,百業有得也有失。不過時機敏感,接近總統大選投票日,難免啟人疑竇,而聯邦儲備局矢口否認有政治考慮。時移世易,香港與美國經濟貿易關係不如以前密切,然而港元掛鈎美元,聯邦儲備局變成有實無名之「最終貸款人」,特區猶如局中人而非局外人。形勢比人強,美元貨幣政策調整,港元豈能置身度外,仍可事不關己嗎?
環球抗疫防疫,各地疲於奔命之餘,也惆悵經濟基礎轉變,破舊而未立新,傳統理論過時,探索復元之路,猶如摸着石頭過河。眾所周知,聯邦儲備局有兩大職責,促進就業及穩定物價。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是回調整政策,時機及公布之選擇,皆出乎意料,也令人有所遐想。撇開有否出口術之嫌不談,通脹目標改為平均2%,意味着容忍通脹超越2%,目標要刺激經濟可謂不言而喻。極端情況下,通脹前後4年從0%拾級而升至4%,平均又不高於2%,也合乎政策,現實卻與連年通脹2%,有天淵之別。不過鮑威爾主席一貫語焉不詳,諱莫如深,而香港財經官員也未有認真跟進。
基層變相減薪 加劇貧富差距
就業與通脹關係是經濟學入門必修課題,著名之「菲利浦曲線」(Philips Curve),大眾耳熟能詳。原始理論緣自早年研究英國勞動力市場,發現失業高則工資趨跌,反之亦然,失業低則工資趨升。有學者深入研究,再發現失業升則通脹率低,失業跌則通脹率高,短期明顯而長期難測。不過歐美發達經濟相繼轉型,服務(第三級)產業主導,取代製造業(第二級),就業與通脹關係變得反覆。無怪貨幣學派泰斗佛利民(Milton Friedman)力排眾議,預言上世紀七十年代(1975至78)滯脹(stagflaton)難逃,一語成讖,應驗失業與通脹率可以齊升。
是回瘟疫曠日持久,外貿幾乎停頓,經濟重創,各地貨幣財政措施雙管齊下,放寬銀根,赤字預算,催促復元步伐,利息必然偏低,甚至零息。適值失業大幅回落至8.4%(8月份),聯邦儲備局順水推舟,借勢調整政策,放寬通脹,卻未交代如何促進就業及穩定物價,以至帶動經濟增長?其實新政策並不新,擴大菲利浦曲線理論,加入經濟增長(GDP)目標,變成就業、通脹、增長三維互動。問題是超低利率環境下,高通脹是否高增長?低通脹是否低增長?智庫及學者皆存疑。
綜合各方評論,若通脹率平均2%,意味着實質負利率2%,有利借貸負債而不利貨幣資產,勢必加劇貧富差距。此外貨幣購買力36年後損失過半,若工資追不上通脹,變相年年減薪,影響基層民生頗大,種下社會矛盾,不可忽視。通脹重現,長期利率那會停滯不前?對置業借貸按揭、企業債券融資等長期財務安排,有形及無形影響難料。
資產節節漲價 蠶食社會穩定
故此聯邦儲備局公開市場委員會之聲明,措詞耐人尋味。聲明首先重申以全民就業為政策目標,措施應因時制宜,按實際差距而定。其次通脹多年低於2%,今後將調整政策目標,容忍稍高於2%,以達至平均2%。其三面對低息以至零息之現實,貨幣政策不免受客觀因素掣肘。然而,官方自說自話,混淆超低息因果,有迴避現實之嫌。
經濟環球化,貿易多邊互動,發達經濟以服務消費主導,新興經濟以製造業主導,相輔相成。瘟疫肆虐,服務消費淪陷,貿易往來停頓。獨步單方量化寬鬆加赤字預算,保就業、促內銷、挽經濟、穩民生,即使力挽狂瀾,成效卻成疑,既不治標也不治本。
其實10年來聯邦儲備局掩耳盜鈴,金融後院失火波及全球,再三推出量化寬鬆救市,先天具有通脹效應。傳統消費指數未反映現實,若租金跟隨樓價上升,而收入落後形勢,家庭開支此消彼長,基礎模式與現實脫節,影響指數準確性。以美國一家四口受薪階級為例,去年稅後中位收入約51714美元,新落成住房中位租金約19440美元,相等於收入37.6%,而消費指數之權數仍停留在21.4%,相距甚遠,難免偏差。
更需關注者,是有形資產節節漲價,有產者愈富,無產者愈貧,蠶食社會定海神針。此外干預債券市場,購買國庫債券,貼現企業票據等舉措,變本加厲,資金泛濫,借貸成本低處未見低。新晉行業集資不難,交易所見獵心起,爭取初創企業上市,取代傳統私募或創業基金之角色。儘管瘟疫嚴峻,歐美股市大漲小回,便是此道理。
港三級產業不全 貿易主導
香港是自由商埠,中國特別行政區,港元掛鈎美元,與美國經濟金融關係微妙,既矛盾也緊密。瘟疫嚴峻,同病相憐,消費服務產業一落千丈,經濟告急。不過美國是大陸型經濟,三級產業齊全,內部消費主導,出入口貿易居次。香港是彈丸之地,三級產業不全,出入口貿易主導,內部消費居次。美國原是最大貿易夥伴,時移世易,內地早已取而代之,而中美港三地之經貿金融關係,也有實際變化。
傳統宏觀理論,以個別經濟為主體,自給自足之餘,互通有無,組成環球經濟,分工合作,互惠互利。外匯交易源自有形商品貿易及無形服務貿易,匯率固定,調整視乎長期外貿盈虧。上世紀七十年代,美元本位制度取代黃金匯兌本位,貨幣進入浮動匯率年代,演變成商品,交易倍增,環球外匯市場應運而生。香港先天後天條件皆優越,市場開放,進出自由,成為亞洲時區之要塞,與紐約及倫敦齊名。
浮動匯率及環球交易顛覆傳統理論,外匯市場反客為主,貨幣政策受制於「三悖論」(Impossible Trinity)。匯率、利率、資金之管制,可擇其二而不可兼得。換言之,若匯率及利率固定,必須放棄資金管制,而港元聯繫匯率是典範。
明日大嶼遠水難救近火
金融環球化也顛覆傳統生產理論,催生經濟環球化。傳統理論有三大要素:勞工、土地、資金;勞工及土地不流動,而資金也流動有限。中國牽頭改革開放,引進外資及科技,以出口加工代工主導,改造產業結構,提高產能效益,促進經濟增長。關鍵是外資即買家,產銷有保證,釋放勞工生產力及優化土地經濟,也可以說變相「輸出」人和地賺取龐大外匯。其後東歐接力,借鑑改革,與中國及中美洲連成環球加工代工帶。供應鏈及需求鏈環球化,主客易位;環球經濟自成主體,個別經濟變成單位,兩者之間也催生經濟同盟,推翻傳統經濟理論之框架。
簡言之,環球化突飛猛進,受惠於資訊科技及航運發達,物流管理得心應手,產品價廉物美。傳統理論已遠落後於現實,學者還未及提出新理論之際,又節外生枝。環球抗疫防疫大半年,航運幾乎停頓,外貿需求鏈及供應鏈支離破碎,經濟大倒退,環球化之盲點,暴露無遺,各地政府自顧不暇,無法獨力挽狂瀾。環球經濟陷於災難,如何重建供應鏈及需求鏈,學者智囊也眾說紛紜,未有良方妙藥。
形勢比人強,香港首當其衝,無從轉化優勢為外匯之際,聯邦儲備局調整通脹目標,衝擊經濟基礎。癥結是與內地經濟密切,港美經濟循環分歧,但通脹被迫同步。同樣「派錢」帶動內部需求,美國之經濟效益較香港大,復元較快,可以承受較高通脹,再加快步伐。
通脹升美元弱,聯繫匯率制度下,港元同步弱勢,被迫輸入通脹。在零息環境下,通脹加深負利率,有利借貸投資,樓價高企之老問題,揮之不去。若政府冥頑不靈,不檢討「逆周期措施」得失,不鬆綁住房轉手市場,恢復正常流轉,租置者皆有其屋,怎能徹底解決問題?明日大嶼,肯定遠水難救近火。
認清聯繫匯率及早作部署
近來香港捲入中美爭拗,政府重申聯繫匯率不變,強調掛鈎美元是自主選擇,其實以偏概全。新冠狀病毒肺炎肆虐,全球經濟陷入危機,各家忙碌自掃門前雪,無暇兼顧他人瓦上霜。聯邦儲備局調整貨幣政策,無可厚非,殃及港元與否,並非其考慮之事,也顯露香港聯繫匯率之兩大盲點。若外匯收入不繼,貨幣局制度難以維持。若美元調整貨幣政策,港元完全處於被動,只能逆來順受。若兩者同時出現,有如屋漏兼逢連夜雨,禍福難料。香港受制於貨幣三悖論,若財經政策仍抱殘守缺,不懂變通,未能因時制宜,又怎能疫後迅速重生?日後又怎能趕上環球經貿復元列車?處此關鍵時刻,特區財金高官,實應認清聯繫匯率的客觀現實,及早作出部署應對,以防坐困愁城。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