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行醫夢遇上莫三比克

去非洲行醫,是來自馬來西亞的慈濟人醫會醫師龍嘉文學醫的夢想。因緣巧合,她在慈濟會安排下先後兩度遠赴莫桑比克行醫,圓了兒時夢想。

去非洲行醫,是我學醫的夢想。然而當熟悉的診間變成了黃泥地和炙陽,部落裏一群肚子大大、四肢瘦瘦的孩子擁了上來,我才驚覺,原來醫師也會不知所措 ──尤其當想像中的夢想,變得那麼真實的時候……

16歲那年,在電視上看到無國界醫師(MSF)在非洲行醫畫面,了解到原來世界上有這麼一個團體的醫師不受國界限制,願意到貧困、戰亂的地方去救人,從此我便懷抱着這樣的非洲行醫夢想;高中畢業後,考上了醫學院,我決定離開家鄉馬來西亞,遠赴英國深造。

我對老人醫學科有特別偏好,曾一度掙扎該如何選擇才好,最終還是忠於行醫初衷,考進了英國家醫科專科培訓,因為我知道無國界醫師組織裏,最需要的內科醫師就是家醫科。

這麼一晃眼,十多年就過去了,我依然還在理想的跑道上努力前行,也以為還需要好一陣子才能實現這個夢;沒想到因為慈濟,我提早踏上了夢想的旅途。

想像總是很完美

2018年11月到台灣參與慈濟活動,因緣之下認識了長年僑居莫桑比克的蔡岱霖師姊,聽她提起當地醫療嚴重缺乏,亟需醫師;我於是向證嚴上人提起心願,希望自己未來能夠移居莫桑比克行醫,一來完成我在第三世界國家行醫的理想;二來又可以投入當地慈濟志業。我想像着那是最完美的職志合一之路。

2019年3月,伊代風災侵襲東非三國,我從新聞畫面看到災情嚴重,也看到莫桑比克慈濟人第一時間前往災區賑災,當時我心裏就已隱隱蠢動着,很想飛奔去參與賑災,卻又很掙扎──因為這段期間相當敏感,剛好接近我家醫科專科培訓的尾聲,若要順利成為主治醫師,就必須及時呈交作業並準備口試、面試,我害怕去參與賑災會影響我之前的努力。

但在同時,當我看到莫桑比克孩子們無家可歸,看到他們在泥地上曬着浸水的書本,感到既心疼又不忍。最後我決定「對的事情,做就對了」,趕緊把手邊工作處理好,歷經33個小時飛航旅程後,從北蘇格蘭直奔莫桑比克重災區貝拉市。

貝拉市雖然說是莫桑比克第四大城,擁有莫桑比克第二大醫院,但依舊相當落後。後來我們從貝拉市前往堤卡村(Tica)、拉梅高村(Lamego),這些慈濟在災後持續援助的村落,鄉民的居住環境和生活水平真是讓我難以置信。

猶記十多年前高中畢業,透過扶輪社的學生交換計劃,我曾在印度住過七個月,隨着團隊下鄉服務「見苦知福」;我以為我已見過世上最苦的人了,不意此次來到莫三比克,卻讓我對貧窮有了全新定義。

慈濟志工向拉梅高村馬坤巴里居民致贈建材包。發放後,志工陪伴老弱村民走一段路。
慈濟志工向拉梅高村馬坤巴里居民致贈建材包。發放後,志工陪伴老弱村民走一段路。

即便巧醫也難為

抵達莫國的第二天發放,在某個村落看到一位肚子鼓鼓的小孩,剛好我們帶來了蛔蟲藥,因此志工團隊建議我以醫師身分前往關心,看看是否需要給藥。

於是我背起醫藥包,隨着擔任翻譯的本土志工進入村落,才一踏進便有群小孩擁了上來,我好震驚,因為幾乎每個孩子都是肚子大大的、四肢瘦瘦的。

在英國當醫師相當幸福,病人都是預約好的,他們會主動來找我,而且在診間有電腦、有參考書,遇到不確定的症狀隨時翻查就能找到答案,然後開藥再請病人去取藥即可,過程並不複雜。

但這一次,是我主動上門去看這些孩子,熟悉的診間變成了黃泥地,頭上還頂着炎熱炙陽,我才驚覺,原來醫師也會害怕和不知所措──尤其當想像中的夢想,變得那麼真實的時候。

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發現他們真真實實如同電視畫面中那樣,一家人睡在泥地上,甚至過着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當地衛生很不好,一眼望過去,孩子們穿着烏黑破衣,腳丫子和手掌都是泥漬,輕易就能看出有許多健康問題。

一般說來,孩子肚子鼓鼓有兩個原因,一是營養不良,缺乏蛋白質造成腸胃腫脹;要不然就是有寄生蟲作祟。輕輕按一下好幾個孩子的肚子,都不難摸得到腫脹的腸子;看着這些孩子,我懷疑大部分肚子裏都有寄生蟲,我雖然帶了藥物,但不知是否應該給他們開藥。

因為,寄生蟲疾病源自於環境衛生不佳,我之所以遲疑,是因為即便今天開了藥,問題的源頭根本沒有解決,他們很快就會再度感染。儘管無奈,我最終還是開了藥,同時想着:我們可以為他們做些什麼,才能讓他們的環境衛生提升改善,不再重複感染?

我聽說,像這樣的情況相當普遍,甚至在這個區域已經算是不錯了,還有我們連走也走不到的地方條件更糟糕。要幫助的人那麼多,我們從哪開始,又該如何開始?

下鄉服務無奈的事又何止這一件。一個沒有藥物隨身的醫師已很無助了,更別說看了好幾個咳嗽傷風的病人,聽診器也聽到不少孩子肺部有雜音,我問媽媽這樣的情況多久了?得到的答案都是好幾個月、年餘甚至從出生至今的都有。

我不禁聯想,英國的孩子身體稍有不適,父母便會帶來求醫並要求開藥,而且醫療費用全免,即使生病了也是幸福的。

在莫桑比克面對各種疾病,我感覺束手無策,我沒有抗生素也沒有藥膏,只能無奈請他們帶孩子去醫療中心看病。可是,要帶孩子就醫這件事,對他們來說,又談何容易呢?

慈濟志工向拉梅高村馬坤巴里居民致贈建材包,只要有這些基本的工具,他們就有辦法從空地「長」出房屋。發放後,志工陪伴老弱村民走一段路。

醫與病同樣無奈

莫桑比克的醫療系統非常貧乏,平均三位醫師要照顧十萬人口;相對地在我居住的蘇格蘭,一位家醫科醫生只需照顧約一千三百位病人,城市的劃分也讓每個區都有家醫醫護中心(medical practice),像我的病人多半只要步行十到十五分鐘便能來看診了。但是,過半的莫桑比克人,需步行至少一個小時,才能抵達最近的醫療中心或部落診所。

莫桑比克嚴重缺乏醫療人員,醫師們多集中在城市的大醫院,但這也造成分布不均勻的問題。比如貝拉市醫師有一百多位,而一百公里外雅瑪郡的醫院,卻只有十七位醫護人員。

也因為醫師不足之故,那些在鄉村部落小診所的看診人員幾乎都不是醫師,而是內科技術人員。

據莫桑比克天主教大學(Catholic University of Mozam-bique)醫學院院長說,每年莫桑比克約有三百位醫學生畢業,但因為國家資源有限,所以每年全國只開放四十個實習醫師名額,造成每年至少逾兩百五十位醫學系畢業生失業,有些甚至等了好多年都沒有找到工作,最後轉行變成商人、工人等。

但政府又要應付龐大的現實醫療需求,因此便衍生了「醫療技術人員」這職務。技術人員分為內科及外科,他們歷經三年的培訓,畢業後,外科技術人員大部分留在醫院,專門負責動手術,由醫師督導;內科技術人員則被分配到部落的醫療中心照顧病人,每日看診人數平均高達一百五十至兩百人,但他們收入卻只有醫師的一半。

我們參訪了拉梅高村一家部落診所,看到門口排滿了人,診所裏邊更是擠滿了人,空氣非常不流通,味道也不好聞。正在看診的兩位醫療人員,便是內科技術人員。

而那些能夠在醫院通過一年實習醫生訓練的醫師們,會被分派到部落去服務兩年,有時一個醫師要負責管理好幾個部落診所,甚至有些需要管理整個省的部落診所。因為承擔了督導的工作,臨床工作變成繁重的行政工作,對許多醫師而言也是相當無奈。

莫桑比克志工來到堤卡村,致贈小朋友鉛筆;生活在物質缺乏的環境,不少孩子們常常向學校借用筆來寫作業,第一次擁有屬於自己的鉛筆,他們非常開心。

莫桑比克志工來到堤卡村,致贈小朋友鉛筆。
莫桑比克志工來到堤卡村,致贈小朋友鉛筆。

黑夜中星光耀眼

面對那麼多的無奈和束手無策,對一個原本自信滿滿要來非洲行醫的醫師來說,其實是挺打擊的,我自問到底來這裏做些什麼?感恩後來遇見一個小嬰兒,給我打了支強心針。

他是住在堤卡村的九個月大嬰兒,在媽媽乳水不足、缺乏營養的環境下,看得出四肢沒什麼肌肉,也非常瘦弱;但他竟能穩穩坐在地上,還能在誘引下開始慢慢移動身體、向前傾爬,再去抓住東西。這畫面讓我感覺到人類生命力強大,不管環境多麼惡劣,還是會堅強活下去的那股意志力。

這無形之中給了我很大鼓勵。雖然外在看起來很惡劣,但希望依然存在,因為連小嬰兒都不放棄地在努力着,我們更要堅持下去,繼續去創造讓他們能反轉人生的機會。

我還看到,受災居民頭上頂着我們發放的十公斤玉米粉,然後手上抱着可供重建的建材工具包,赤着腳一步一步地扛着回家。這麼一趟路,不少人都要走上一個多小時。儘管他們生活表面看起來很艱辛,然自始至終,他們沒有讓我感覺到一絲的「負能量」;像坐在發放區的村民們,和我們一起唱歌跳舞,反而是我被他們散發出的歡樂氣氛所感染。

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否定他們的韌性和耐力,尤其在面對天災時的那分豁達,或許是因為他們原本即擁有的少,失去了,更能平常心地踏實從頭來過,而且不怨天尤人。

我們只是提供了一些建築工具,他們便能就地取材,把屋子重建起來,我想這是我們這些所謂文明世界的人該向他們學習的地方。

貝拉市因為經歷了風災,整個城市破損不堪,道路都是坑坑洞洞,我們坐在車上也是起伏顛簸;路旁電桿電線東歪西倒,用木頭撐起的路燈因為沒電,到了夜晚便是漆黑一片,這對行人以及駕駛者而言都是非常危險的;但卻也因為少了光害,讓入夜後的星空特別迷人。

窮人的生活困苦讓外人心疼無奈,但他們的豁達、笑聲和純樸卻像是夜星般,散發出微小卻相當迷人之光,教人目不轉睛,心心念念想再一次回到那個地方。

志工勘查六間茅草教室全倒的盧薩卡小學,與學生互動。前排右一為龍嘉文醫師。
志工勘查六間茅草教室全倒的盧薩卡小學,與學生互動。前排右一為龍嘉文醫師。

讓別人感覺幸福

回到蘇格蘭這文明的世界,看着平坦廣闊的道路,實在無法想像我就這樣跑了一趟非洲。許多人問我,要離開舒適的環境去非洲,真的能夠習慣嗎?

我住在蘇格蘭北部的小城鎮印威內斯(Inverness),這裏好幾年前曾經被喻為英國幸福指數第二高的城市,有山也有海,是個世外桃源。不打開新聞頻道,不翻閱報章,不上臉書,我不會相信這世界上有發生那麼多人禍與天災。要離開這裏,我肯定會有一陣子是不習慣的。

但是,我常思考,我30歲了,30歲的大好人生,我應該做些什麼呢?我記得一位影響我很深的中學老師曾經和我說過,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上帝都會賦予他一個使命,而我們就要在這大好人生裏尋找這使命,然後好好實踐它。

我從小就成長在很好的環境,父母從來不反對我做任何事,連現在我想要去非洲,全世界大部分人都在反對和質疑我的時候,唯獨我的父母支持我、鼓勵我。別人質問我媽媽的時候,媽媽的回答是:「去非洲幫助人是一件好事,為什麼要阻止?」

對上人提起過的心願,我從沒有後悔過;未來的路,我知道會更艱辛,我不是不害怕,只是就像莫三比克本土志工所唱的那樣:「不要看過去,往前走,因為有慈濟的陪伴。」

大學時期認識了證嚴上人,我加入了慈濟;上人常說,有能力的人要幫助沒能力的人,富有的人要幫助貧窮的人。我想我找到了我人生的使命,不是只在蘇格蘭當個幸福的醫師,既然如此,那麼我還要等什麼呢?

原刊於《慈濟月刊》,本刊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