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將是難忘的一幕:去年11月中,港大主校園一個晚上給佔領了。整條「大學街」坐滿了黑衣人,到處是一夜築起的路障、傘陣。筆者曾任院長的柏立基學院(學術賓館)為例,黑衣人進入院內,一言不發,把所有搬得動的東西都搬出去了,就在外面的大學道築起了路障。到處都是一堆堆的「莫洛托夫雞尾酒」(汽油彈也);也運進了幾百箱的鬥爭物資。次晨,行政人員聯同各學院院長,還有一些教授,分頭在校園到處與佔領者對話。才發覺,佔領者,很多不是港大學生;也有中學生,甚至不是學生;與其他被佔領的校園基本一樣。
那時候,也是中大與理大發生校園佔領。之後的幾個星期,聽到有不懂事的政客怪責各大學保衞不善。於是,校園的各個入口開始有了外聘的門衞,分布在不同地點的校舍。大多是健碩的非洲黑人(估計是向馬會學習得來的;交談中得悉他們來自非洲,但已在香港長期居留;原來香港有如此多的黑人),也有南亞的、尼泊爾的(看來是啹喀兵的後代)。一律的黑色西裝、黑皮鞋、黑領帶,日夜看守。凡是要進入校園,行人與汽車,一律要檢查本校證件,外人包括訪客,需要有邀請信。一位北京回港的學生,她丈夫就要有邀請信才能進校。
大學校園 社會共享
那還不過是上星期的事。除了很不方便之外,當時就想,就長期如此嗎?
一、從很現實的角度看,佔領者雖然有校外人士,但也的而且確有本校學生;本校的學生一樣可以組織行動。
二、要是真的照樣再來一次佔領,區區幾十個黑皮膚的門衞是抵擋不了的。
三、更重要的是,從此校園就不開放嗎?早上那些校園處處生氣勃勃作健身活動的、練習武術的;日間或者工餘前來使用圖書館的、聽講座的;早年的校友、未來的學生、家長,或者就是從遠處專門慕名來看看校舍的,都要在校園絕跡嗎?我們的校園要是變成這樣,那太可怕了!
幸虧,新的一年一開始,雖然門衞依然,但是一般不檢查證件了。走過、開車經過,那感覺太美好了。在校園裏,雖然港大還未開學,看到圖書館、學習館(Learning Commons)已經有了許多學生,不禁一陣喜悅。人們常說,沒有失去的,不會覺得珍貴。果然!
看到消息,幾所遭受過破壞的大學,都在加設入口檢查。大概也是因為前一段佔領校園的,不少是外人。目前的措施,是為了防範非本校人員入校破壞。這在非常時期,要讓大學和平開學,盡快恢復大學的常態,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也聽到有高等院校,在研究設立永久的入校關卡。各校有各校的內政,不容外人置喙。但是值得想清楚──理想中的校園,是怎樣的校園?校園是知識的寶庫,是思想交流的匯點,也是學術、學者、學生與社會交接互動的場所。大學擁有豐富的智慧資源,並不由大學獨享。現在全球的趨勢,都是讓高等院校更加開放,而不是加固這些「象牙塔」。筆者到過的、工作過的許多成熟的大學,都是沒有門禁的。因為在正常的情況下,大學是沒有什麼需要守衞的。
也可以閉眼想一想:要是整個校園,就像一個大企業,裏面進出碰面的都是自己的成員,那是我們希望見到的校園嗎?當然,也見過一些治安沒有把握的社會,因為怕不菲的設備儀器被盜竊,所以才門禁森嚴。又或者像美國的中小學,現在往往入校要過安檢,因為校園槍擊隨時會發生,那裏有經常性的風險。
這裏悟出一個道理,在非常時期發生的事情,也許需要一些特殊措施。這些非常規的措施,在當時來說,也許是必要的;即使是心理上覺得需要。但這些往往只是臨時的必需。是否就是應該成為恆常的常態措施,需要深思熟慮。
非常時期 異於常態
假如因為非常事件,暴露了平常的一些重要的漏洞,需要彌補這些漏洞,也許就需要改變常規的政策、措施、運作,以防止這些漏洞滋生更大的問題。那也許是必須的。
但是有些在非常時期發生的事情,卻不是因為漏洞而產生的。有一次在英文電台做節目,有人指摘高等院校對危險化學品保管不力。其實,所有大學,保管危險品都有嚴格的守則,因為洩漏是極為危險的。其中一位節目主持人當時就說,「有人用暴力破開堅固的門鎖,你怎麼辦?」在非常時期發生的非常暴力,就不是常規守則可以防範的。這裏面的風險,是政治風險,而不是保管措施。假如因此而加強防範措施,其實是捉錯用神,於事無補。但有時候就是為了應付壓力,”do something”,也是可以理解的。
看到消息,許多跨路的行人天橋,正在試驗圍上鐵絲網。又看到消息,許多地區的交通燈,燈面會加上鐵絲罩。原因很明顯,因為在暴亂之中,跨路天橋變成了居高臨下擲物、襲擊、堵路的據點;交通燈也成了破壞、發洩的對象。加上鐵絲防衞,是為了防止同樣的破壞再發生。但是,電視上訪問的途人,說的也對:「有什麼用?真的要破壞,還是可以破壞。」
筆者這裏並非那種「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思路。而是請想一想,鐵絲網的加裝,其潛台詞是:香港不一樣了,香港人隨時會破壞的。這是對法治社會的自我否定。法治社會的健康存在,不在於嚴刑峻法,也不在於清除犯罪機會,而在於大多數人有自己的道德與行為底線,自覺守法。又或者進一步說,在於遵守公共行為而不言而喻、不在話下。
例如交通燈,平常時期,誰會想到會遭到人為破壞。即使是動亂時期,也難以想像打壞交通燈有什麼政治意義?在過去數月的社會運動中,各種暴劣的破壞是社會無法接受的。我的許多外國朋友,就常常會問:破壞交通燈、割倒電燈柱、火燒商場、毀壞地鐵站,是為了達到什麼「革命」目的?即使是最激進的,也無法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相信大眾 營造常態
需要深思熟慮的是,前幾個月的暴力破壞,是非常時期的特殊情況,還是表示香港的法治精神,一去不復返?筆者認為,起碼應該看一看,想一想,等一等。
但是,恐怕不能因此就認為香港是一個沒有法治的社會,又或者這是無法無天的、只能「放棄」的一代。只能說,這幾個月,香港病了。或者說,不少人進入了激怒的狀態,無法制止,也無法自制。病後、脾氣過後,會怎樣?還要看一看。
最忌的是,看到一時的非常現象,就做出恆常的結論,從而做出長期性質的決定。就像一有牙痛,不由分說就去拔牙。牙痛只是一時的症狀,拔牙卻是終身不可逆的損失。
同理,各大學在處理佔領校園事件,取態不一樣,效果也不一樣。但無論如何都是面對令人措手不及的非常事件。校園佔領事件,高等院校都是受害單位,沒有了理由反而對院校大興問罪之師,彷彿是院校的長期失職,才引起佔領事件。不分黑白,讓院校雙重受壓。
院校需要做的,也是香港需要做的,是盡快恢復常態,而不是把非常時期的心態,在不知不覺之中盲目延長。這就需要相信市民的大多數,不能把少數人一時做的事,看成是大多數人的常態。也不應該因為少數教師涉及違法,就要大眾教師對號入座,說成是「白色恐怖」。莫把少數當多數!
也不能把非常時期的小事,放大成為不得了的大事。華仁的校監說得好:「怎麼喊兩句口號,就把學校說成是反動基地?」莫把小事當大事!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