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愛情至上主義者——司棋

人們常說:永久的都城不是羅馬,而是愛情。

《紅樓夢》人物的姓名大多用諧音來寄意。有位舊紅評家說,「司棋,人奇事奇,志節尤奇,青衣有此,斯亦奇矣,故曰司棋。」(註1)這也許說對了。但我們的想法雖和他相似,又有不同。──司棋,這個名字的發音(死期),便包含了死亡,包含了一種必然的厄運。

然而,要了解她這種厄運及其意義,畢竟不能僅從名字含義的猜測上做文章,而是要透過藝術的感性外衣,分析人物的心理環境和行動環境,揭示她的性格與現實的衝突及其必然的命運。

異化的環境下健康成長

司棋雖是家生奴隸,但外祖母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所以她也算是有「臉面」的家奴。不過,奴性並沒成為生理上的遺傳基因,沉澱到司棋的整個意識中。她有一種十分明顯而強烈的自我意識,這正構成她的遭遇與眾不同,格外奇特,非常生動。她是迎春的大丫頭,這就存在這樣一種可能性:「二木頭」迎春的寬容懦弱使司棋的個性有生存、發展的空隙。她畢竟是大丫頭,得勢的時候其他奴僕小丫頭要把她看作「副小姐」、「二層主子」,如下文要談到的「鬧廚房」事件就表現了這一點。而當她私情暴露而失勢的時候,其他高級奴才就可以倚勢凌辱她,如下文將談及的第77回中周瑞家的「深恨(司棋)他們素日大樣」,趁她出事,狐假虎威對她唬嚇辱罵。司棋正是在這種互相衝突的空間錯綜複雜的環境中成長。

成長,蘊涵了生理的發育與心理的發展;成長也是一種演進的過程。人一生下,就得為自己的生理需要而活動,為心理需要而奮鬥。但是,在扼殺人性的舊時代,在等級制度森嚴的賈府,在孕育愛又毀滅愛的大觀園,許多人的生理發育變態,心理發展畸型。相比之下,司棋憑着一種原始的生命之力,保持了生理的健康發育,心理的相對正常發展。她在這異化的環境中,不顧現實的衝擊,形成一種有別於其他丫頭,有別於襲人、鴛鴦、紫鵑這類地位大致相同的丫頭的自己的價值觀──一種想要盡可能去掌握自己命運的人生理想。司棋的思想有過波動,但她的性格趨向始終是穩定的,統一的。

如果司棋甘願踏上客觀環境為她開拓的道路,那她將是迎春的陪房丫頭。由於小姐們的未來婚姻往往會影響到大丫頭們的命運,所以丫頭們對小姐的婚姻大事關心的程度有時超過小姐本人。比如說「比通靈」微露意的金鶯,她有時可以利用機會比寶釵更「自由」地向寶玉盛讚「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第35回484頁);篤於情誼的紫鵑,儘管她「情辭試忙玉」是一片真情為了林黛玉,但這其實也關係到她自己未來的命運和歸宿。可是司棋從來不曾從這方面去考慮自己的前途。這並不是她有先見之明,知道迎春將會嫁給中山狼孫紹祖,而是她不想把自己的命運完全依附在迎春身上。這是司棋的幸運,因為後來迎春出嫁,陪了四個丫頭過去,而結果正如寶玉所嘆「從今後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第79回1143頁)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迎春被虐待逼害致死,四個丫頭無疑是成了殉葬品。

司棋也不像襲人、小紅,把眼光投向賈府的青年公子身上;又不像鴛鴦,珍惜自己的情感而宣布不愛任何男人;甚至還不像晴雯,抱着純真的清潔感希望永遠生活在大觀園中。不,司棋有自己的想法,她沒有把自由的心拴在賈府,拴在大觀園,她的心投向「鐘鳴鼎食之家」的圍牆外。她對鴛鴦說:「俗語說,『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再過三二年,咱們都是要離這裏的。」(第72回1018頁)這就清醒地流露了她的志向和想法。

「石在,火種是不滅的!」

司棋愛上她的表兄弟潘又安,他是寧府的小廝。賈府裏面,奴僕之間也有愛戀的,如寶玉的書僮茗煙與寧府的丫頭片兒就有關係。但是,據書中所描寫,茗煙與片兒的關係基本上是一種生理意義上的性愛,是「露水愛情」;茗煙連片兒的年歲還不清楚,所以寶玉對着茗煙感嘆:「連他的歲屬也不問問,別的自然愈發不知了。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第19回263頁)司棋與潘又安卻有感情基礎,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小兒戲言,便都訂下將來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風流,常時司棋回家時,二人眉來眼去,舊情不忘。」(第72回1017頁)這是司棋思想發展的最初階段,是屬於青春的心靈,但也是包含了某一種社會意義的愛情。同是情慾,片兒僅是「春風一度匆匆別」,在司棋來說,卻已經刻骨銘心。正是因為這樣,才使司棋的行動不同於襲人、紫鵑、鴛鴦或晴雯,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奠定自己的人生價值,並用強烈的情感在心中矗立起一座粗糙的、帶着野性的愛的石碑。

《紅樓夢》寫了許多人的婚姻,沒有一對是經過自由戀愛、平等結合的。在封建專制社會,在貴族家庭,偷雞摸狗,嫖妓納妾,被看作正常而可原諒;而男女之間的戀愛卻視為大逆不道。但是,心靈的碰撞總要產生愛的火花,《紅樓夢》又稱《石頭記》,「石在,火種是不滅的」!

由於階級地位、文化教養,性格氣質不同,司棋的戀愛方式與黛玉的方式便有很大的差別。如果說黛玉唱出的是一首纏綿悱惻,淒婉動人而又溫文爾雅的戀歌,那麼司棋卻是在不同音域中用短促而高昂的調子坦率而大膽地直抒胸臆,唱的是一首《桂枝兒》式的情歌。

黛玉是貴族小姐,儘管她可以使性子、耍脾氣,大膽地哭笑,無休止的口角、爭吵,卻不敢直白地表示愛情,只能採用了隱晦曲折的戀愛方式。她常直接或間接地向寶玉試探,甚至那種試探是在口角中進行。這除了因為寶玉周圍有許多女孩子,並且潛伏着寶釵這一強大對手而需要試探「多所愛」的寶玉是否能專一於愛黛玉外,封建禮教也束縛了黛玉的思想和行為。第23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是寶黛一次重要的情感交流,標誌着他倆由兩小無猜到純摯戀愛階段的飛躍。黛玉接過寶玉手中的書,「從頭看去,愈看愈愛……自覺詞藻警人,餘香滿口」,被張生和鶯鶯的愛情所感動,內心激起強烈的共鳴。但是。當寶玉利用西廂妙詞,正面表達自己的情意時,林黛玉聽了卻帶腮連耳通紅,微腮帶怒,薄面含嗔,指責寶玉「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還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她。寶玉着了急,拼命懇求黛玉原諒他,不要去告狀,黛玉卻又嗤的一聲笑了,反拿西廂妙詞回敬,嘲笑他是「銀樣蠟槍頭」。這樣,可以說她實際上已經接受寶玉通過曲折方式的求愛。黛玉的心情就是這樣微妙,這樣複雜。

司棋的戀愛是直線上升,來得單純、率直和強烈。她與潘又安第一次約會,「雖未成雙,卻也海石誓盟,私傳表記,已有無限風情了」。這不是說司棋有自由的行動環境,不受封建禮教束縛。奴隸的戀愛也受到賈府統治者的壓制、干涉,扼殺。當司棋與潘又安幽會被鴛鴦發見,司棋也害怕得「一把拉住鴛鴦,便雙膝跪下,只說『好姐姐,千萬別嚷!』」哭着說:「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緊!」(第71回1015頁)但是,司棋畢竟是司棋,她一經碰到挫折,愛卻更加激烈而大膽,所以又認為,「縱是鬧了出來,也該死在一處」。

人,既不是自己塑造自己,但又是自己塑造自己

黛玉也不是不敢大膽去追求愛情,不同的是方式、表現。她雖柔弱卻又高傲,雖然勢單力薄卻又誓不放棄愛的追求。第34回寶玉贈帕和黛玉題詩,正是兩人愛情的又一發展。寶玉因蔣玉菡、金釧兒等事件遭到賈政拷打,在對封建禮教的思想反叛中,他得到黛玉的真正理解和深切同情。寶玉是「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送手帕表心意。黛玉完全「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於是題詩道:「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在這裏,贈帕與題詩已不是一般的男女互相傳遞信物的情節,而是進一步說明寶黛愛情牢固的思想基礎。這也是一種感情與願望的交流,一種充滿藝術氣氛的「盟誓」。相對於司棋這對戀人,寶黛有更高的思想境界。同是信物的「勞解贈」,寶黛互贈的也有荷包、香袋、手帕,但凝結的是更深沉的情感;司棋潘又安還互贈了「十錦春意香袋」,表現的更是赤裸裸的、原始的、粗俗的性愛。

寶黛的戀愛,從內容到形式,都來得迂迴曲折,哀傷愁慘,纏綿悱惻,確是引人入勝,耐人玩味,扣人心弦,產生銷魂盪魄的藝術魅力。司棋與潘又安的戀愛,從內容到形式,是直陳淺露,大起大落,熱烈痛快,一覽無餘;不過,也產生了粗獷而悲壯的美感。這兩者之間,婉約與粗獷,含蓄與直露,風格迥然不同。但是,在《紅樓夢》的愛情描寫中,一柔一剛,一雅一俗,既烘雲托月,又互相輝映。

人們說,奇怪的性格產生於奇怪的遭遇,人,並不是自己塑造自己。按照人的本質是社會關係的總和的科學學說,按照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唯物史觀,這無疑是正確的。依照這一線索,我們可以深入細緻地分析人物的思想、動機、念頭及其他一切心理活動。但是,在承認這一大前提之下,我們能不能說,奇怪的性格對自己的遭遇有重要的影響;人,既不是自己塑造自己,但又是自己塑造自己。司棋的性格是火爆的,當她個人產生了基本焦慮,面對着基本衝突時,她也曾經一時性的要採取逃避的心理態度,如對鴛鴦的求情;但是,她接着就放棄了,終於採取回擊性的心理態度來反抗,力圖戰勝命運,以此來保持獨立的個性,解決焦慮和衝突。所以,儘管司棋會懇求鴛鴦代他保密,但當事情暴露,鳳姐帶人抄檢,抄出她的愛情的「罪證」時,她卻非常坦然,「並無畏懼慚愧之意」。(第74回1059頁)她相信自己的正義性,相信愛情足以解決一切,愛情使人有權面對一切。她這時的心理,也許帶有某些誇張性的想法──誇大這種愛情的價值,對處於奴僕地位的她來說是必要的,因為除了思想意識外,她的想法正適合產生於「誇張自負型」心理性格的人,並以此得到解決衝突的方法,維持了在失去常態的生活環境中自己的心理平衡。

儘管司棋會懇求鴛鴦代他保密,但當事情暴露,她卻非常坦然。(YouTube截圖)
儘管司棋會懇求鴛鴦代他保密,但當事情暴露,她卻非常坦然。(YouTube截圖)

強烈的愛情總要跟上悲劇

偉大的文學家都是心理學家,曹雪芹花了不多的筆墨,就表現出司棋人物性格的完整性和豐富性。在第61回裏,寫了司棋大鬧廚房這一情節。從人物社會關係着眼,可以說從側面上表現了賈府各房主子的內在矛盾,奴才和奴隸們在這錯綜的矛盾中各自的態度;既可以看到柳家的怎樣奉承討好怡紅院的人,也可以看到「二層主子」司棋有多大的勢頭。但是,作者也在這一情節中表現出司棋性格的一個重要側面,烘托出她的內心世界,為以後另外的行動的可信性作了心理準備。司棋吃不到雞蛋,又聽了小丫頭蓮花兒匯報,「不免心頭起火」,帶領了小丫頭動手把廚房裏的「凡箱櫃所有的菜蔬,只管丟出來餵狗」。(第61回855頁)司棋報復的行為最明顯表現出她的易於暴怒的火爆性格。她自以為這樣能夠「大家賺不成」,表明了她深信自己是不可侵犯的,她根本不考慮後果的得失,一切置之度外,一定要維持自己不受挑戰的「二層主子」的尊嚴和驕傲。在這裏,我們無需評價柳家的和司棋的是非曲直,只要明白司棋的性格氣質和心理狀態就已經足夠了。

司棋的心理自負,並不影響她向鴛鴦懇求,後來又向迎春哀求,因為她個人的心理畢竟受社會心理的箝制。同樣道理,迎春本性懦弱良善,從而使司棋平時較有心理自由,但當司棋出事,迎春就覺得:「雖數年之情難捨,但事關風化,亦無可如何了。」(第77回1099頁)所以她不敢吭聲為司棋說句話。司棋不希望「出醜」,不希望「放逐」,最後還向寶玉求援。寶玉雖甚同情,但又恐奴才去「告舌」,太太與老太太也不會發慈心,只能恨恨的帶着遺憾的心情看司棋被周瑞家的拖出去。在這裏,社會心理戰勝了個人心理,扼殺了個人心理。

但是,司棋的懇求與希望,不能理解為向社會勢力投降,她這種做法與她那種「自負」性格並不矛盾,而是相輔相成的。據心理學家分析,一個被迫去冒犯別人(或社會)同時又需要得到別人(或社會)諒解的自大而滿懷報復心的人,無論他冒犯了別人(或社會)什麼,他覺得自己有權這樣做,因而也有權得到「諒解」,──不管他如何的暴躁或易於發怒,他都有資格獲得諒解。這一類人,其實又是最富有人情味的,司棋正是屬於這一心理類型的人,所以當她懇求無效,命運又被決定之後,她卻又與繡桔話別,哭了一回又一回,被周瑞家的催促散了以後,她還要求「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辭一辭」(第77回1100頁),表現了司棋感情的豐富性。這樣的人,一旦產生了愛情,就會把這認為是專一而且絕對的感情,會堅決要求自己的情感不受任何干預。

司棋既然是這樣的人,那她就只能有這樣的結局;如果她的愛情一旦受到干預,她一定會不惜任何犧牲來遂從自己的意願。在曹雪芹筆下,強烈的愛情總要跟上個不祥的命運,悲劇總要發生。在那扼殺人的正常情感的封建社會,激情之花要長久的開放是不可能的。基於這一點,可以斷定續書中司棋的歸宿,與曹雪芹原意還是大體一致的:當潘又安回來,司棋的母親偏不准他倆相戀,司棋「便一頭撞在牆上,把腦袋撞破,鮮血直流,竟死了」。(第92回1307頁)司棋相信自己能夠克服命運的逆境、情勢的艱厄、他人的抗阻以及本人的內在衝突。可是無情的事實證明:她失敗了。但她不承認自己是失敗者,所以用死來證明自己的正確。

司棋之死是壯烈的,「它在本質上是一個問題,一句響起反應的心弦所說的話,一種向情感和思想所發出的呼籲」。(註2)果然,潘又安響應了她的呼籲,也從容地殉情。「把帶的小刀子往脖子裏一抹,也就抹死了」。

如果說《紅樓夢》中另一個烈性女人──尤三姐是不幸的,她能夠愛卻不能得到愛的溫存;那更不幸的倒是第三位烈女鴛鴦,她不能夠愛什麼人;但最不幸的卻又是那些溫順的女人,如李紈、香菱、惜春等,她們甚至幾乎沒有爭取愛情幸福的決心。至於寶玉與黛玉,司棋與潘又安,他們不同內容和方式的愛情雖然最後都被強大而兇殘的封建禮教所扼殺,但是,他們畢竟都能夠愛,並且都得過愛的溫存,所以他們又是幸運的。

當然,「千紅一窟(哭)」,「萬豔同杯(悲)」,美的毀滅,愛的毀滅,畢竟是大觀園眾女人共同的悲慘結局,這是《紅樓夢》最大的悲劇。但是,愛是不能毀滅的。人們常說:永久的都城不是羅馬,而是愛情。愛情的內容和形式會隨社會的變化而變化,但絕不會毀滅;只要有生命,愛情就能重新儲滿心窩。

備註

註1:洪秋著《紅樓夢抉隱》。見中華版《紅樓夢卷》上冊。

註2:黑格爾《美學》中譯本第一卷89頁。

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