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介明:40年來中國教育的發展與挑戰

程介明指出,在工業社會,教育是瞄準就業的,所謂「一紙文憑,一技傍身」便可以「一帆風順」,但在今天的後工業社會,往往是「用非所學」。

改革開放40年,中國內地教育取得不少成就。教育部長陳寶生在〈中國教育:波瀾壯闊四十年〉(刊2018年12月17日《人民日報》)指出,從1978年到2018年,中國學前教育出現跨越式發展:小學、初中基礎教育全面普及;高中教育基本普及、高等教育邁向普及,以上均達到或超過中高收入國家平均水平,發展速度驕人。到底實情是否如此?香港公開大學5月8日舉辦「中國教育四十年:發展與挑戰」講座,由公大教育及語文學院院長張國華博士主持,香港大學榮休教授程介明教授作專題演講、港大教育學院副院長楊銳教授參與討論,分享他們對中國教育發展的意見。

中國內地的基礎教育達到100%的入學率,一些發達國家也未必能做到。(Shutterstock)
中國內地的基礎教育達到100%的入學率,一些發達國家也未必能做到。(Shutterstock)

由教育落後到PISA奪佳績

一開始,程介明教授便指出,他的演講有一個副題:「教育發展的中國故事」。他首先談到自己與中國教育的淵源,比改革開放還早。「我家裏有一些文化大革命時的課本,那時候,物理課本只講『三機一泵』,即電動機、發電機、拖拉機和水泵。」

程教授回顧40年來中國教育的發展,坦言變化很大。「變化最大的是高等教育,大學生由86萬增至3300萬;來華的留學生,由1200人增至48萬。今天中國教育有幾個特點,值得大家留意:

「一、全民入學率達到100%。在中國,由於政府介入(教育),因此入學率很高;

「二、學生成績:2009年,上海學生首次參加國際學生能力測試(PISA),即取得優異成績。中國學生被認為在提取、分析和應用知識方面最高,與日本、韓國和越南屬同一類型,但在學習的興趣、動力和愉快程度方面卻偏低。

文革時期電影《決裂》反映大學招收工農兵學員,片中主角、「抗大」老幹部龍國正高舉年輕農民長滿老繭的手說:「這就是資格!」(《人民電影》1976年3月號封面)
文革時期電影《決裂》反映大學招收工農兵學員,片中主角、「抗大」老幹部龍國正高舉年輕農民長滿老繭的手說:「這就是資格!」(《人民電影》1976年3月號封面)

今日北京大學畢業生在校門外合照,反映中國高等教育追上世界的步伐。(Shutterstock)
今日北京大學畢業生在校門外合照,反映中國高等教育追上世界的步伐。(Shutterstock)

由招收工農兵學員到爭大學排名

「三、高等教育恢復後,開始時集中國家力量,優先發展北大、清華、中國人民大學、復旦、交通、同濟等大學,次第發展其他大學和大專院校。這些經驗,很多國家在學,印尼學,馬來西亞學,連德國都來學。大家覺得,集中資源或能令一些大學『跑出來』,即在大學排名榜的位置高一些。

「四、教師教學方面,每個科系設有教研組,這種集體性質的專業發展,別的地方找不到。

「五、然而最重要是總體的改革,許多國家覺得很難做。在美國有許多學者從事突破創新,精彩紛呈,但是沒有辦法推廣到國外。

「文革10年,中國內地基本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大學,有的都是「工農兵學員」。至於英美,有一次,我問一位高級英國(教育)官員,問他任內最自豪的是什麼?他說”Phonics”(拼讀),他的眼界就是這樣。在美國,很多老師會說test scores(測驗成績)或3Rs(讀、寫、算),最近他們關注什麼?School shooting(校園槍擊案)吧?

學習是人類天性 教育卻不是

「中、日、韓、越等亞洲國家,過去十多年在教育改革方面投入很多,但每每在『公開考試』的問題上遭遇瓶頸。在日本,75%大學,包括主要的大學,招生都是用同樣一種測驗,到目前為止主要是多項選擇題,層次很低。大學也不想搞得太複雜,以免搞亂招生程序。中國則仍在努力,希望在高考等方面減輕同學的負擔。」

程教授認為,學習是人類的天性,教育卻不是;教育只是人類為自身設計的一種學習體系,「我們現在的學校基本上是西方傳過來的,在這之前,中國的教育是科舉,其實科舉不是教育,它是用來選拔官員的。越南、柬埔寨、老撾等國則有佛教教育,老撾有四成的基礎教育是在佛教學院念的,除了佛經外,還有語文、英文、數學、科學等內容。而在中亞的伊斯蘭教國家,清真寺旁也會有回教學校,念的除了《可蘭經》外,也是語文、英文、數學、科學。也就是說,教育是帶有時代特點的,它包括了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宗教等內容,若在新時代沿用舊的一套,教育便會過時。」

從一技傍身到「用非所學」

程介明指出,在工業社會,教育是瞄準就業的,所謂「一紙文憑,一技傍身」便可以「一帆風順」,但在今天的後工業社會,往往是「用非所學」,以香港大學來說,除了醫學院畢業生幾乎必會當醫生外,其他的院系均「失守」:「工學院有35%畢業生沒有進入相關行業,法律學院也是如此,其他不管是念歷史、念生物,都是從事金融業為主。」轉工、轉行、間歇就業已是司空見慣,創業自僱、同時從事多個行業,甚至「主動失業」的都有,所謂「對口就業」,狹窄的人力資源供應,已經不可能成為教育的目的!

遺憾的是,設計教育、從事教育的人,在全世界範圍內,「大部分都仍然停留在工業社會」。程教授認為,中國是探索人類教育下一步最好的地方。

杜威來華 洋為中用教育變革

他解釋,儘管學習是個人的事,教育卻是社會的事,處理社會與個人之間的關係,是教育的核心問題。「我覺得用這個來看中國教育,會看出另外一種圖景:

「中國傳統的教育,剛才說其實不叫教育,可是唯有這樣,才與教育比較相近。科舉的基本套路,就是『十年寒窗,一朝成名,拜為宰相,招為駙馬,衣錦還鄉』,特點是:

(一)相信勤奮,不相信先天條件;

(二)不必顧慮個人出身,只要努力就行;

(三)科舉是「公私兼顧」的「套餐」 (package deal),它既能選拔人才,服務社稷,達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同時又能滿足個人榮華富貴、功名利祿的慾望。這裏也可看出,西方人的基本思路是「找方向」;中國人的基本思路則是「找平衡」。

中國要到二十世紀初才出現西式學校,今年也剛好是美國教育家杜威(John Dewey,1859-1952)訪華100周年,他1919年來華,在中國講學、遊歷了兩年多,有很多著作,中國教育界名人如胡適、陶行知等都直接或間接受他影響。當時的想法是「洋為中用」,即西方的智育給合中國傳統的德育,但五四運動還提出「德先生」,即西方的民主,但德育和民主並沒有成熟的融合。

從集體主義到市場經濟

「總的來說,1949年之前,我們有教育全民之意,如陶行知他們提倡的,都是適合全民教育的,但卻沒有全民體系之實,當時政府也沒有這個魄力。1949年以後,提出五年計劃(1953),實行計劃經濟,教育也納入全民體系,各部門的人才需求,變成教育的產出,畢業生的工作分配,依從集體主義原則,即『集體利益放在第一位,個人利益放在第二位』,這是個人與社會關係的一個極端,即國家的需要淹沒了個人欲望。

「改革開放後,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一方面是社會主義的國家需要,另一方面是市場經濟的個人利益,哪一個比較多?很難說。然而也可能出現另一個極端,就是個人慾望掩蓋了社會需要。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不僅中國,所有教育體系都會出現這樣的問題。而這種「大我」與「小我」、公與私、中央與地方、劃一 與多元、收與放的矛盾,將不斷出現在中國教育體系的情境中。

程介明教授提到杜威《經驗與教育》一書中的幾句話:” Those who are looking ahead to a new movement in education……should think in terms of Education itself rather than in terms of some ‘ism about education, even such an’ism as progressivism.”(「展望教育發展新方向,應該思考的是教育本身,而不是思考什麽『主義』,包括所謂『進步主義』。)意思是說,研究教育發展,首先就是要研究教育本身。

中國內地對學生發展核心素養要求。(程介明簡報)
中國內地對學生發展核心素養要求。(程介明簡報)

立德樹人還是培養人才?

那麼,教育的目標是要立德樹人,還是培養人才?程教授提醒,「人才」基本上是經濟話語,但我們生活卻不只是經濟生活 。純粹以「人才觀」看教育,會變得短視,忽視了個人的變換前景。因此,立德樹人才應是教育的目標。

接着,他提到美、日、韓國、新加坡、台灣、中國內地和香港等國家和地區,對於21世紀教育的基本要求,其中美國比較重視學生的各種「能力」是否足夠應對21世紀的需要;韓國比較特別,要求做「獨立的人、聰明的人、優雅的人、民主公民」,而亞洲國家和地區普遍重視個人的修養和素質。

對於中國教育目前面臨最大的問題,程介明教授認為,怎樣解決國家需要與個人前途的平衡是最大的挑戰。至於新時代的教育,是旨在釋放潛能,抑或職業訓練?他指出,「這是一個未講完的故事」,教育工作者仍然任重道遠。

下期續刊張國華教授主持,程介明教授與楊銳教授的對談,敬請留意。

本系列文章:

程介明、楊銳對談:發揮香港優勢 重建中國教育精神家園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