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0米上的天色——創造天工開眼目,群山萬象拓心神(下)

湖北之旅(七)

遠雲本不遠,因山而遠,綠樹本不綠,因山更綠,一切都因為山色之漸變而生出了深度、比例和空間。
 
翌日的行程中,最使人嘆為觀止的是神農頂上的風景。站在神農頂,渾不覺自己已經身處3,000米以上,因為眼前情景,美得不再真切,簡直是一場龐大華麗得連腦袋都盛不住、眼睛都信不過的美夢。此刻,我只想起王羲之《蘭亭序》的話:「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府察品類之盛,所以遊日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又記起杜甫寫泰山的詩句:「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聽說這一天神農架上的天氣特別好,我的長鏡短鏡此刻忙個不停,卻仍得時時讓路給充滿渴望的眼睛——若不看個飽,就太對不起一直小心翼翼地駕車登山的司機哥哥了。
 
神農架的山景由多條山脈組成,因此看起來很有層次,遠山漸漸變成灰藍,朦朧如幻,近處草木清晰,一葉一花都線條分明。最美的是清晨的陽光確能給人「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的心靈享受。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我的攝影技術甚爛,無法表達實景美態的百分之一,我只想說,人人都該經歷一次神農頂的山色,看它起初為重重晨霧所覆蓋,看白雲在山腳千變萬化,漸漸騰升、化開、半透明地繞山而上,然後把更遠的山峰一個一個地釋放到我們充滿期待的視野。
 
我們自覺渺小,但無比舒暢,倒不像城市裏不可或缺的人那樣不安。
我們自覺渺小,但無比舒暢,倒不像城市裏不可或缺的人那樣不安。
 
此時陽光漸趨明亮,峰頂上的感覺又變了,放眼眺望,只見山外有山,天空卻始終如一。遠雲本不遠,因山而遠,綠樹本不綠,因山更綠,一切都因為山色之漸變而生出了深度、比例和空間。我們自覺渺小,但無比舒暢,倒不像城市裏不可或缺的人那樣不安。山上溫度不高,日頭下涼風習習,人也清醒起來。一首聖詩打從心靈深處冉冉上升:「這是天父世界,我們側耳靜聽,宇宙唱歌,四圍響應,星辰作樂同聲。這是天父世界,我心滿有安寧,花草樹木,穹蒼碧海,述說天父奇能!這是天父世界,群鳥歡唱齊鳴,清晨明亮,百花美麗,證明創造精深。這是天父世界,祂愛普及萬千,風吹草聲,知祂經過,隨處能聽祂言……」對啊,就是這種感覺。
 
綠樹本不綠,因山更綠。
綠樹本不綠,因山更綠。
 
神農頂陽剛開闊,金猴溪卻柔美淒艷,使人如入桃源,樂不思蜀,且讓我想起野村重存的點畫法水彩——溫柔而透薄的綠光灰影,像從讀者的心底拉出來的一道絲線刻下織成的圖像。我一走進溪水旁邊的通道,就再也不想回到熱鬧的人間了。這是沒有時間的遠古,石頭上的青苔已有數寸之長,一串一串披在石面上,如同英國田園小仙子的淡湖水絲巾。絲巾上有時會長出幾串紅葉,細細地點燃不常來訪的陽光。我最愛的是那些長了玻璃綠小毛的樹——那是因為苔蘚爬上了樹幹,光線一到,苔蘚都變成樹幹的金碧滾邊,蛛網樹枝也發亮如鎢絲,看得人如痴如醉。
 
再也不想回到熱鬧的人間了。
再也不想回到熱鬧的人間了。
 
沿溪而下,我沒意識到這個地方已經是旅程中最美的風景,幸好我一邊流連,一邊拍照,否則必定後悔。人生苦短,是否有機會再訪此溪,未可逆料。行行止止,忽見一個水潭,上面漂着五顏綠色的小東西。走近細看,發現那原來是些不同色調的葉子。抬頭尋找它們的來源,卻只見高樹背光,難辨顏色,惟獨落下的枯葉反射穿透生命的天色,才看得見葉葉各具姿態。它們一生為誰美麗?不為誰仍然美不勝收,這也是創造主的奧秘。
 
不為誰仍然美不勝收。
不為誰仍然美不勝收。
 
我讀過威爾斯詩人托馬斯( R.S. Thomas,1913-2000)的一首讚美詩,正好用來為此文作結。到過神農架的基督徒,相信都會有這種感覺。感謝天父賜給中國神農這位偉大的醫生,還有國人用來紀念他的神農架和這首出色的詩:
 
〈讚美〉
 
我讚美你,因爲
你是藝術家,也是
科學家。我正有點
畏懼你的大能,
怕你手拿三角尺即大行神跡的
那種力量,就聽見你
逕自沉吟一套音符
那是貝多芬一直夢想
卻從未得手的。
你讓雨水和海波
音階流溢,彈奏
清晨和晚霞的亮光
那和絃,用陰晴來
雕塑,春天到臨時,
你一葉接一葉地
把一首巨大詩歌的段落
連合。你能夠說
所有語言卻不說
只用一朵小花的單純
回答我們最複雜的
祈禱,又在我們只圖私利
要將你馴養的時候, 
用顯微鏡下種種叛變的病毒
直接和我們對局
 
(七之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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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作者提供)

 

胡燕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