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5年的世界語言

一個世紀後的旅行家很可能發現地球語言環境有如下的兩個特點:首先是,語言種類大大減少;其次是,語言將比現代的更為簡單──在口語方面尤其顯著。
1880年一位 Bavarian(德國巴伐利亞州)牧師創制了一個他希望全世界都使用的語言。他把法、德、英三語文的詞彙混合起來,並且給予它一個沒有偏愛的名稱 Volapuk(沃拉普克語)。更糟糕的是,Volapuk 很難學,有許多怪異的語音和類似拉丁文的格後綴。
 
Volapuk 轟動幾年後,很快被稱為 Esperanto(世界語)的另一個人造語言所取代。Esperanto 不但名稱抒情,而且容易學得多。一個有學習游戲規則經驗的人,可以在一個下午裏掌握 Esperanto 的使用規則。但這意義不大,因為正當 Esperanto 要出閘的時候,一個稱為 English(英語)的語言已經在國際上冒現。2,000年前,英語是 Denmark(丹麥)Iron Age Tribes(鐵器時代部落)的口語。其後1,000年,它在一個潮濕的小島上生存於法語統治者的陰影之下。當代人不可能想像今天世界上有差不多20億人說英語,並且正在邁向全球每三個人就有一個說英語的境況。
 

語言種類勢將簡化、減少

 
科幻小說往往給我們展示好些星球都在使用單一語言的情況,但在我們稱為家鄉的星球上,這個幻想在現實生活中似乎更具威脅性──世界上一些人擔心英語也許會消滅所有其他語言。人類能夠使用幾千種語言來自我表達是一種其樂無窮的喜悅;沒有人會歡迎失去這種多樣性。不過,如此多語言的存在也會產生問題:基督教聖經裏的 Tower of Babel(巴比塔)故事,刻意提出多語言狀況是神的詛咒,旨在阻撓我們之間的互相了解。有人甚至會問:如果全人類一向講一種語言,會有人希望我們現在被幾千種不同的語言分隔開來嗎?沒有人如此悲觀,以至認為我們星球上將不繼續存在眾多民族和文化,以及與英語並存的民族語言。很難想像人們不繼續使用親密和自然的語言同兒女們交談。誰會真正設想出現不說日語的日本,或不說希臘語的希臘呢?英語的推廣僅僅意味着地球人在自己的環境內使用本地語,而在境外則用英語進行溝通。
 
然而,英語同地球上數以千計的其他語言共存的日子不多了。一個世紀後的旅行家很可能發現地球語言環境有如下的兩個特點:首先是,語言種類大大減少;其次是,語言將比現代的更為簡單──在口語方面尤其顯著。
 

英語地位根深蒂固 普通話難成世界語言

 
由於中國人口眾多和擁有日益壯大的經濟力量,一些人也許主張未來的世界語將會是普通話而不是英語。但這是不大可能的,原因之一是英語先入為主。英語目前在印刷、教育、科研和媒體等方面如此根深蒂固,以至改用任何其他語言將需要作出異常巨大的努力。為了類似的理由,我們繼續使用 QWERTY 鍵盤和 AC(交流電)。
 
2013年7月中國西北甘肅省的一位老師給學生講授英語課。一些人預料普通話將會成為世界語,但除幼年兒童之外,人們極難學好它的複雜聲調。
2013年7月中國西北甘肅省的一位老師給學生講授英語課。一些人預料普通話將會成為世界語,但除幼年兒童之外,人們極難學好它的複雜聲調。
 
此外,兒童期後的人極難學好聲調漢語,而真正掌握漢字書寫系統的幾乎都是在那裏長大的人。當然,以往諸如希臘、拉丁、阿拉姆(Aramaic)、阿拉伯、俄語和漢語等人所共知的困難語言都為廣大人民所擁抱,但現在英語已經固定下來,其相對於漢語的易學性將會令它更難被取代。許多世界強權的統治都沒有推廣其語言,就像曾經統治中國的蒙古和滿洲人那樣,讓漢語保存下來。如果中國人統治世界,他們很可能也如此地對待英語。
 

本土語難再承傳    或將滅絕

 
更為切題的是,到2115年的時候,地球今天的6,000種語言恐怕只剩下大約600種。日語沒有問題,但較細群體的語言將很難維持下去。殖民活動曾經導致語言消失:本土語者被消滅或因使用本土語而遭受懲罰。這導致本土語的滅絕或瀕於消失,例如北美洲大多數土語和澳洲的土著語。城市化也讓原來在單一土語環境下生活的人更快地喪失母語。
 
儘管提高讀寫能力有許多好處,但卻足以威脅語言的多樣化。對現代人來說,書寫使用的語言由於其穩定和正式性而顯得合法和「真實」,而那些只有口語的──即除了今天幾百種語言之外的所有其他語言──好像都是瞬息即逝或小圈子的語言。沒有什麼幻覺比只有書寫才能夠成為「語言」的想法更難被破除。請考慮一下現在在美國和以色列每天有幾十萬人在使用和養育兒女的Yiddish(依地語),由於不常書寫而往往被說成為「垂死的」語言。
 
許多人很容易把較大的語言與機會聯繫起來,把較小的語言與落後相連,因而不再跟他們的兒女使用較小的語言。除非有文字記錄,僅僅一代最靈活的頭腦不獲傳授母語,一切都會失去。我們都知道成年人學語言是十分困難的。
 
在一個只有老人才能流利地說某一語言的社區裏,僅僅把一些語句或語綴承傳下去是非常困難的。關於 Navajo(納瓦霍語)最近的新聞是,一位名叫 Chris Deschene 的政客由於無法說流利的 Navajo 語而被拒絕擔任領導職位。人們希望 Deschene 先生能夠改善他的 Navajo 語,但他面對難以逾越的困難。Navajo 語沒有普通動詞:每一個動詞都要死記其變化,而且是有聲調的。眾多土語往往都有類似的情況。
 

孩童易習古怪語言花招

 
語言變得愈來愈複雜,就像人們養成諸多習慣和汽車蒙上塵土那樣。一時你規定未來式使用 will(將要):I will buy it(我將買它)。轉眼卻使用 I am going to buy it 的成語,因為如果你打算做某事,就等於你將要做。很快就會凝結成為火星人會聽到 “gonna” 的未來式新動詞。
 
任何語言經常會出現類似的情況,遠遠超過為表達細微含義所需要的。男女詞式區分是大多數語言可有可無的花招,而沒有 gonna 和非普通動詞以及其他許多花招的英語也很好。
 
這些像他—她性別差異的特色肯定沒有什麼害處。語言不像灌木那樣讓人隨意修剪,而兒童很容易熟習最古怪的語言花招。南非的 click language(單擊語言)通常需要多至12個單擊(操該土語的人由於要經常發出單擊音而導致喉嚨隆起。對說英語的人來說,普通話需要區分四聲夠難了,但南亞的一些 Hmong(苗族)語言有多至8個聲調,不同聲調的音節表達不同的意思。
 
然而,令到這些語言擁有難以置信豐富多彩的特徵也令它們一旦消失就難以恢復──當你長大後,繁忙的生活和自我意識令你難以學好困難的東西。人們為了維持瀕危語言作出勤奮的努力,但可悲的現實是,社區不大可能用瀕危語言來養育下一代,而語言只有如此才能夠健存。
 

新版土語 詞彙語法更簡潔

 
許多族裔在學校教授本族語言,創制詞彙較少和語法更簡潔的新版語言。今天的 English-Gaelic(英語—蓋爾蘭)雙語者自豪地說的 Irish-Gaelic(愛爾蘭—蓋爾語)是一個也許可以被稱為 “New Gaelic”(新蓋爾語)的好例子。像這樣的新型語言將會成為幾千年形成的大趨勢的一部分:即產生比前現代的規範語言較少雕琢的簡化語言。
 

人口轉移致語言簡化

 
這個趨勢的第一波發生於技術容許出現大量突發人口轉移的時候。一旦為數眾多的人能夠跨越海洋,或用武力進入某一地區後,大群成年人最終要學習一種新語言。我們從教學中認識到,成年人不如孩童那樣能夠掌握語言細節,結果就產生較簡單的語言。
 
例如,從八世紀開始入侵英倫的 Vikings(維京人)通過婚姻融入社會。當時的學校教育只能為有限的精英服務,而且社會也沒有現代化媒體,英倫兒童聽慣父輩們說的「破爛」古英語,成長後說的和寫的是我現在寫的英語。古英語像現代難學的德語那樣,有三個性別、五個語格和複雜的語法,但維京人促使它演變成為現代英語,成為歐洲幾種死物無性別的語言之一。普通話、波斯語、印尼語和一些其他語言都經歷了類似的過程,因而比正常語言「簡潔」得多。
 

Creole 語──嶄新的混合語言

 
簡化的第二波發生在幾個歐洲強國把非洲黑奴運到種植園,或強迫其他民眾徹底轉移的時候。成年人必須迅速學語言,學得甚至比維京人學英語還差──往往學到幾百個詞和破碎的語句結構。他們所學的不足以成為生活所需的完整語言,結果他們把這些基本語料擴大為嶄新的語言。這些語言能夠表達人類思想的細微差別,而其短促的存在無法衍生出諸如非普通動詞一類毫無必要的東西。它們被稱為 Creole languages(克裏奧爾語)或混合語。
 
用 Creole 語來進行基本對話比用較老語言容易得多。例如,簡約的 Haitian Creole(海地克裏奧爾語)令人感到 Navajo 或 Hmong 語格外難學。儘管大部分詞彙來自法語,該 Creole 語讓學生不需知道船是男性和桌子是女性──性別區分是法語難學的原因之一。
 
在課本稱為西方「探險」的時代裏,世界各地出現好些 Creole 語。非洲士兵在蘇丹創制出 Arabic Creole 語(阿拉伯克裏奧爾語);流落 New Guinea(新幾內亞)的德國人創制 German Creole 語(德語克裏奧爾語)。澳大利亞土著則創制 English Creole 語(英語克裏奧爾語),其後傳播到鄰近地區,並且今天以 Tok Pisin(皮欽語)的名稱成為 New Guinea 的政府語言,而當地人民仍然在說幾百種不同的土語。其他例子包括 Jamaican Patois(牙買加土語),South Carolina(南卡羅來納州)的 Gullah(嘎勒英語)和 Cape Verdean(佛得角語)以及其他 Creole 語。
 

移民兒童創新式語言

 
現代人口流動正在創制語言合理化的第三波。全世界眾多城市裏,在語言環境混雜下成長的移民兒童,習慣相互使用一種逐漸省掉移居國語言的諸如非普通動詞和死物性別等任意花招的新型語言。這種語言是原來語言和兒童父母所說的該語言之間的折衷產物。
 
語言學家對這些新語種沒有擬定單一的名稱,但從 Germany(德國)的 Kiezdeutsch 到 Norway(挪威)的 “KebobNorsk”,從 Senegal(塞內加爾)市區的 Wolof(沃洛夫語)到 Singapore(新加坡)的 “Singlish”(新加坡式英語),世界正在目睹一些舊語言的稍優化版本的誕生。這些口語化的新版語言很少印成文字。然而,就像 Yiddish(依第語)那樣讓我們認識到,這種情況不會取消它們成為茁壯成長語言的資格。
 

語言合理化促進人類交流

 
語言合理化不應被看作為語言衰落的徵兆。所有這些「優化」語言在任何意義上仍然是完整的語言,就像我現在寫的英語那樣:說老英語的人在聽到現代英語時,都會認為它是令人感到困惑和「破碎」的語言。任何有非普通動詞、八個聲調或女性桌子的語言都是偶然而非設計的結果。
 
希望我們至少能夠利用現代工具為後世記錄那些在眾多變遷中消失的語言。我們也許因世界6千種不同的語言被僅僅6百種語言所取代而感到後悔。但令人感到有希望的是,愈來愈多人在說母語的同時,能夠用另一種語言相互交流。
 
Babel 塔故事畢竟令人感到奇特的是,語言多樣化是詛咒,而不是普世互相理解是祝福。由於許多語言變得更容易學習,未來承諾保留相當多的語言多樣化和更多的互相理解。英語支配下的未來世界不會是語言天堂,但至少不會是語言大災難。
 
*本文原來由 John H. McWhorter 於2015年1月2日在 THE WALL STREET JOURNAL(華爾街日報)上發表的星期六短論,題為 “What the world will speak in 2115”。McWhorter 博士在 Columbia University(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語言學、美國研究、哲學和音樂。他最新的著作是由 Oxford U.(牛津大學)出版的 “The Language hoax”。
 
圖片:作者提供
 
本文已獲 Dr. McWhorter 授權翻譯。
 

吳文超